譬如上次的「小蝶君在片場亂發脾氣」的新聞,以及「樂知文深夜偷會徐維安,兩大童星雙宿雙飛」等醜聞,皆由陳茂青一手策劃,其目的就是為了破壞這些女明星在影迷心中的形象。
全市哗然。
華美電影公司的大門被憤怒的影迷們砸了個稀巴爛,公司的片場也沒能逃過一劫,現場一片狼藉,貝爾浩攝像機和印片機被砸壞了三架。
陳茂青氣得當場暈死過去,醒來第一句話就是:陳某人要不惜一切代價去調查那位「匿名偷拍者」究竟是誰。
可是這一查,竟是毫無頭緒,趕緊去向陸三爺求助,陸三爺卻對他避而不見。
連陸三爺都如此,陳茂青自是不敢再聲張,汽車被人砸成一堆廢鐵他也不敢吭聲,電話被打爛也不敢接,成天像個幽靈一樣躲在家裡不敢出門。
劉夢麟的辦公室裡,響亮的笑聲不絕於耳。
“哈哈哈,這回姓陳的總算嘗到「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了。”
“聽說華美公司的幾個大股東也正鬧騰呢,說是公司賬目有問題,硬逼著陳茂青把第一把交椅交出來。”
公司幾名元老無不笑容滿面,“這就叫牆倒眾人推!這廝腌臢手段太多,早該料到有這一天,不過話說回來,陳茂青近日似乎也太倒霉了些,會不會有人存心在幕後整治他?”
“不知道。他往日得罪的人那樣多,總歸有那麼幾個厲害角色是他惹不起的。聞小姐,這幾日你受委屈了——咦,她人呢,明明剛才還在這兒。”
聞亭麗在趕往碼頭的路上。
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匿名者,照片是她提供的。為了防範陳茂青,這個局,她從上月就開始暗中部署了。
記得那一日,她去鄒校長家裡還錢,那位名叫「阿喜」的女佣為了同她套近乎,主動提到一位「個頭矮矮的電影經理」,說這人一個勁向她打聽陸世澄的動向,還說隻要陸世澄來鄒校長家裡,就讓阿喜第一時間通知他。
聞亭麗當時回說不認識這人,但回去後,她陡然意識到,阿喜所描述的這個人,跟陳茂青的種種面貌特徵如出一轍。
再加上那一晚在高家晚會時,她親眼看到陳茂青慫恿玉佩玲去橋牌室找陸世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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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她就多留一個心眼。
她這人,是非分明,對待仇人,報復心理相當強。這姓陳的屢次害她,她不將他弄得雞飛狗跳也就不是聞亭麗了。
籌備了這麼多日子,總算叫陳茂青嘗到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
她心中感到無比快意。今日動手前,她特地委託鄺志林提前打招呼。因為一旦她出手,勢必會暴露陳茂青和玉佩玲屢次三番找陸世澄的事實。
若是陸世澄不願意牽扯其中,她可以另想法子。
沒想到,陸世澄毫不遲疑配合她的行動。
他本可以不做到這一步,本可以不認領那個「不孝」的罵名的,但他還是站出來了。
這讓她的心除了感動之外,還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她迫不及待想要見他一面。
可惜這兩日陸世澄一直在病房看護陸老太爺,那地方人多眼雜,實在不便去公然找他。
到剛才,她再聯系鄺志林,卻意外聽到陸世澄今日要護送陸老太爺回南洋靜養的消息。
鄺志林還說,這趟陸世澄回去,很可能一兩個月都不能回上海。
一來,陸世澄要化解南洋陸家族人對此次「不孝」事件的不滿,二來得處理南洋銀行和橡膠園等事務。
聞亭麗疾馳趕往周家渡碼頭,為了避人耳目,她借了黃遠山的汽車出來,臉上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化成中年太太,而是換了男士的西服長褲,把頭發盤進鴨舌帽,遠看就像一個瘦削的男學生。
剛下車,就聽見郵輪上的汽笛聲悠悠響起。
聞亭麗沿著碼頭跑到登船的樓梯前,有人把她攔住:“你做什麼?”
聞亭麗一面踮腳朝甲板上眺望,一面從包裡取出一個空白記事簿遞給他們:
“我有急事要找陸世澄先生,麻煩你們把這個給他看,他一看就知道我是誰。”
那人拿著記事簿走開了,聞亭麗在原地等了十來分鍾,卻遲遲不見那人回來。
這時候有船工陸續將行李扛上船,而聞亭麗因為恰巧立在樓梯前,不時被撞到肩膀或是胳膊。
她隻得退到一邊,回頭看,碼頭不遠處有個沙包堆起來的「高山」,她走過去貓在沙包後面,眼睛仍直勾勾望著甲板方向,等來等去,陸世澄始終沒露面,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就像在油鍋裡翻滾,忽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見一個人在後頭望著她。
聞亭麗露出狂喜的表情:“我以為你在船上。
又趕緊摘下自己頭上的鴨舌帽。”
“是我!”
陸世澄當然知道是她,剛才他的汽車一到碼頭上,他就在車裡認出了她。
他趕忙把她拉到一邊,同時謹慎地環顧四周。
聞亭麗望著他直笑:“放心,來的路上我很注意,沒有記者跟著我。”
他盡量用平淡的語氣問她:“你到這來做什麼?”
聞亭麗朝他懷裡撲過去,他卻把她從自己的胸前拉開,自己也後退一步。
聞亭麗懊惱地跺了跺腳,他這人簡直有思想上的潔癖,每回他們鬧別扭時,他都會拒絕她近他的身,她問他:“你要送你祖父回南洋養病對不對?聽說要走一兩個月?”
“是。”回答得如此幹脆。
“可是——你那日親口對我說,我們兩個隻是需要冷靜一段時間,話還沒有說明白,怎麼說走就走?”
陸世澄不響。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我得告訴你,那天晚上我是去過慈心醫院。但我不是去探望孟麒光,實際上我連孟麒光的病房在哪間都不清楚,喬太太純粹是瞎講,我沒有「一隻腳踏兩隻船」,從頭到尾我心裡隻有你——”
“好,你一定覺得我又在騙你,隻恨我現在沒辦法證明我的這些話,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
不隻大前天晚上,包括禮拜一晚上我也壓根沒見過孟麒光,我也是直到事後才得知他出了車禍,而且出事後我一次都沒去看過他。你要是吃我和他的醋,那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糊塗蛋!”
「糊塗蛋」猛不防開了腔:“所以那天晚上你去慈心醫院找誰?”
聞亭麗心髒跳得前所未有的快,他太聰明,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她的這些事統統與慈心醫院有關了。
在她默然時,陸世澄隻是沉靜地觀察著她。
每當提到她的那個秘密,她都會露出這種緊張不安的表情,仿佛再往前一步,就會掉進懸崖峭壁。
這時候,他的心裡都會浮起一種很不舒服的情緒,不知是嫉妒還是什麼。
而在等待她想出新的借口搪塞自己的過程中,他都會覺得對面站著一個未知的情敵。
他愛,他恨,更多的是失望。
哪怕有那麼一次,她肯為他妥協——他都可以繼續自欺欺人,可惜她一次也做不到。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她來找他時那心碎的模樣。
不,她不隻心碎了,連整個靈魂都破碎了,那個人到底是誰?!
竟讓她一夜之間變得那樣悽慘、那樣憔悴不堪。
他看著她,帶著一絲希冀再次開腔:“如果我告訴你心裡我很介意,你肯不肯為我妥協一次?”
她慚愧地低下頭。
他點點頭,再開口時,聲音暗啞了幾分。
“從來沒有什麼誤會。孟麒光也好,還是別的什麼秘密也罷,我隻願意相信你親口對我說的話,可惜你從來都不願解釋。在你的心裡,我的感受根本沒那麼重要。”
聞亭麗淚水模糊了視線:“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懷疑什麼都不應該懷疑我對你的真心。
這一回你寧願挨罵,也不肯少做一點,可想而知你有多在乎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動,我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
我遠比你想象中更喜歡你、更在乎你!我們對彼此明明是一片真心,為什麼非要賭這口氣,你就不怕將來後悔嗎?”
陸世澄回頭鋒銳地看她一眼:“原來你也知道,比起嘴上的甜言蜜語,行動才更重要。每一回,你用這些話哄著我,卻又對我撒謊,甚或失蹤一整晚的時候,我都在心裡想,你究竟同什麼人在一起?
為什麼這個人在你心裡的分量會這樣重?
對你而言,我究竟算什麼?!
我不想在這段令人患得患失的關系裡,越陷越深!如果你非要問什麼,這個理由夠不夠?”
聞亭麗含淚在原地看著他上了船,又看著那艘船啟航。
他大概是氣昏了頭,一次也不曾回頭看。
看樣子,這次他決心要忘掉她。她在極度的惱恨和傷心中,也賭氣駕車離開碼頭,也發誓不再向後看,可是一回到家她就撲到床上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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