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4-11-27 15:11:374574

「昨晚,你去了哪裡?」

季晨陽吃了個啞巴虧,悶了一肚子火。

我唯唯諾諾:「兄長不是說,要我自己走回去……」

「我、我走了一夜,路上迷了路,方才才回來。」

季晨陽啞口無言,旁邊坐著的我娘不悅接話。

「季扶昭,我不是讓你跟緊你哥?」

「你翅膀硬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季晨陽終於找到了理由,嘀嘀咕咕:「娘,我都說了,她就是個白眼狼。」

我順從地跪下。

「夫人,我錯了。」

我娘冷笑著:「你錯了?你錯了有用嗎?因為你的疏忽,晨陽磕破了頭!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她扯住我的頭發迫使我抬臉,抬手就要扇我巴掌。

下一刻,巴掌沒能落下去。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夫人。」

我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道:「太子殿下讓我過了十五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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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了偏臉,我將除夕那日還未消下的紅痕暴露在她面前。

「屆時,闔宮上下都能看見我臉上的傷,怕是對兄長的名聲不利。」

聞言,我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

那一巴掌確實很狠。

她盯著我側臉上未消的浮腫,吩咐下人。

「去庫房裡,將宮中賞賜的青草膏取一盒來。」

我心中松了一口氣,面上恭敬道:「謝謝夫人。」

我娘看了我一眼,忽然皺眉。

「你——」

「季扶昭,你最好不要想著動什麼歪心思。」

……

那晚,路過正堂時,我偶然聽見了我娘和季晨陽的談話。

「晨陽,你和娘老實說,你好端端的怎麼會被砸破頭?」

「娘,我沒——」

我娘開口打斷了他。

「你手臂上有抓痕。你告訴娘,你是不是又去輕薄別家姑娘了?」

半晌,季晨陽喪氣地垂頭:「……嗯。」

「娘,沒事的。這種事情,她們肯定不敢往外說。」

「名節可是女子一等一重要的東西。」

我娘沉默半晌。

「你說得對。就算鬧大了,娘做主,給你養在外面當個外室便罷了。」

「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

她忽而嘆氣。

「你還記不記得顏家那個姑娘?前些日子,她投井了。」

季晨陽嗤笑:「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當時我喝醉了,還能如何?」

他緩聲道:「不過是隻破鞋,當個外室我都嫌髒。」

見我娘不語,季晨陽寬慰她:「娘,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可是昨晚那個姑娘,娘打探了一圈,也沒打探出是哪家的。」

「萬一——」

「沒事,娘。」

季晨陽陰冷地笑了聲:「若是高門貴女,那便更好拿捏。」

「失了名節,可比丟了命嚴重,是會粉身碎骨的。」

「就算是皇帝的女兒,也不會有事。」

10

元宵那日,是我十五歲生辰。

也是季晨陽的。

爹娘很高興,廣邀賓客,在京城的季氏族人都來了。

紅紅火火,熱熱鬧鬧。

但是不會有人記得我。

我蹲在自己的偏僻小院裡,煮了一碗面。

「生辰快樂,昭昭。」

我捧著面碗,小小聲對自己道。

剛喝了一口面湯,我娘身邊的丫鬟就慌慌張張跑來了。

「小姐!夫人讓你扮上男裝,速速去正廳!」

我皺眉:「發生什麼了?」

丫鬟的聲音發顫:「太子、太子殿下來了!點名要見你!」

……

我剛到正廳,就看見了蕭瀾。

他冷淡地坐在主座上,這場宴會的主人和賓客跪了一地。

「見過殿下。」

「怎麼才來?」

蕭瀾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悅地敲了敲扶手。

「不過幾日,怎麼消瘦許多。」

「季家虧待你了?」

感受到身後尖銳的目光,我笑了笑:「多謝殿下關心,季家待我……極好。」

蕭瀾「哦」了聲,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下一刻,他轉向我爹。

「戶部克扣季大人的俸祿了?怎麼晨陽過生辰,穿的還是舊衣?」

我爹戰戰兢兢地拜下,不敢說話。

蕭瀾輕輕笑了聲。

「孤這個伴讀,看來不太受待見?」

「罷了,孤今日便帶他回東宮。」

他施施然起身,隨意吩咐身後的侍從。

「季侍郎衝撞太子,冒犯天家威嚴。待會回去,給父皇上一封折子。」

11

馬車上,兩相無言。

我正醞釀著怎麼開口。

蕭瀾驀然抬眼看我。

「過得不順心了,為什麼不回東宮來?」

「孤不是給過你信物嗎?」

我小心地覷著蕭瀾的神色,胡亂搪塞。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說話。

半晌,我低聲問:「殿下為何待我這麼好?」

「為公,你是孤的伴讀,孤自然要看顧你。」

「為私——」

蕭瀾頓了一頓。

「孤很……欣賞你。」

「故而想看你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

那日,蕭瀾帶著我去護國寺祈福。

佛像神臺高坐,蕭瀾無比自然地和我並肩跪著。

拜下的那一刻,我悄悄睜眼看他,總覺得這個人比我虔誠許多。

我好奇問:「殿下許了什麼願?」

蕭瀾低眉看我良久,輕聲道:「求你,歲歲平安。」

他抬手,將什麼東西系在我脖子上。

「生辰禮。」

我低頭看,那是一枚長命鎖。

蕭瀾與護國寺的高僧相識,禪房裡,兩人談論起佛法。

前世今生、因果輪回。

「彼佛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本行菩薩道時,發十二大願,令諸有情所求皆得……」

我百無聊賴地聽著,眼皮卻越來越沉。

腦袋一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中,我看見了我自己,低頭跟在太子身後。

看起來鎮定自若,顫抖的眼睫卻出賣了我的惶然。

這是我前世進宮伴讀的第一年。

12

這個時候的太子不喜歡我,看我的目光冷淡又審視。

宮中個個都是人精,見太子態度冷淡,暗地裡對我百般捉弄。

這一年,我的日子並不好過。

寫好的課業總是不知所終,被太傅斥責。

被子不知被誰澆了水,整個湿透。

一切的轉機是在那日。

我被人推進了太液湖中。

身上的棉衣浸了水,重重貼在身上。

我不會水,下意識掙扎著,連連嗆了好幾口水。

冰涼的湖水侵入口鼻,我聽見岸邊的嬉笑聲。

「活該!」

「他不是很厲害嗎?到了宮中,看誰還敢包庇他!」

……包庇什麼?

我茫然地想著。

「這就是太傅講的『衣冠禽獸』啊。」

「在宮中裝得謙遜和順,到了宮外,倒是露出真面目了。」

「奸淫女子數十。季晨陽,你還和我們裝呢?」

「你還記得荻娘嗎?她前夜投了湖!」

「你死不足惜!」

我猛然睜大眼睛。

季晨陽在宮外的種種行徑,我略有耳聞。

我隻知他輕浮浪蕩,卻不知——

霎時間,一切前因後果像是被一條線串了起來。

太子的冷漠和審視,伴讀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

我拼命掙扎著,卻奈何不住下沉的趨勢。

下一刻,岸邊的喝罵聲停了。

眾人恭順地跪在地上,我努力抬眼,看見了太子的儀仗。

我悽惶地喊:「殿下!」

衰草發白,秋陽慘淡。

我撞進那雙冷淡的眼睛,一時失語。

「……不是我。」

嘴唇顫了顫,我幾乎是從胸腔裡擠出這幾個字。

下一刻,冰涼的湖水沒過頭頂。

我的意識沉入黑暗。

……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

蕭瀾坐在床邊打量著我。

燭火搖搖,照亮他的面龐,看不出是個什麼情緒。

身上的衣服幹爽,我自知再瞞不過,起身跪下了Ṭũ¹。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倒是蕭瀾先開口了。

「聽聞季晨陽有一孪生姊妹,聰慧伶俐,隻是久居內宅,不肯見人。」

他看著我,慢慢道:「季扶昭?」

我呼吸一窒:「是。」

「《明月賦》也是你所寫?」

「是。」

「你可知欺君是死罪?」

聽到這個問題,我突然想笑。

「知道。」

「父母之命,草民別無他法。」

蕭瀾看著我,卻不說話了。

半晌。

「即日起,你搬到東宮與孤同住。」

「沒有孤的命令,不得出宮。」

我猛然抬頭,詫異道:「殿下?」

「不是你做的事,孤不會怪在你頭上。」

「那——」

「你的事,孤不會說。」

我臉上的震驚沒能掩飾住。

欺君之罪,就這樣揭過去了?

蕭瀾回望著我,輕聲道:「對不住。」

13

搬進東宮後,我在宮中的日子好過了不少。

同窗的這些王孫公子仍然厭惡我,卻不再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太子的庇護下,我不再出宮回季府,季晨陽也消停了一段時日。

再二月,臘月年節。

季家的家書催了幾趟,我隻得辭別太子回家。

臘月年節,各家紛紛設宴,正是拋頭露面的好時候。

我娘命我扮作小廝跟著季晨陽,以防他露餡。

宴上,卻碰見了伴讀的公子王孫。

季晨陽想上去巴結一番。

我小聲阻攔,他卻不屑一顧。

「季扶昭。」

他冷笑著捏著我的下巴:「你這個賤人,是不是見不得我好?」

「左相嫡子,忠勇侯府的小侯爺,高門世家的公子,你進宮伴讀幾月,為什麼一個都沒有結交?」

我張了張嘴,正要提醒。

季晨陽陰鬱著臉,打斷我:「夠了!」

「你可知本該進宮伴讀的人,是我?」

我無語凝噎,就見他端了酒盞上前攀談。

他自然討不到好。

受太子庇護後,他們找不了我的麻煩,憋了一肚子火。

我悄然想著,下一刻,就見言笑晏晏的一群人,看見季晨陽,頓時冷了臉。

季晨陽不明所以,賠著笑。

「幾日不見,甚是想念。諸君可好?」

幾人對視了一眼。

「季晨陽。」

開口的是左相嫡子,程少遊。

他是三皇子伴讀,在宮裡眾伴讀中一呼百應。

此時正蹙著眉,上下打量了季晨陽一通。

「你摔壞腦子了?」

季晨陽從小千嬌萬寵,走到哪都是別人捧他,哪裡見過這陣仗。

他呆了呆,試探性地問:「程兄可是今日心情不好?」

「不知我是哪裡惹怒了程兄?」

程少遊多看了他兩眼,嗤笑:「我呢,今日見了條到處發情的野狗,心情確實不好。」

他忽然扯住季晨陽的衣領。

季晨陽被他一揪,往前踉跄了幾步。

「殿下將你帶回東宮,我奈何不了你。」

「如今到了宮外,你怎麼敢跑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

目光落在季晨陽手上的酒盞上。

「聽說你折辱女子時,喜歡玩繡鞋吃酒的把戲?」

季晨陽臉色慘白:「我、我——」

「真下作啊,季晨陽。」

程少遊笑了笑:「在宮裡,我確實不敢對你怎麼樣。」

「但在宮外,季晨陽,你最好夾著尾巴做人。」

「若是撞見了小爺——」

他接過季晨陽手中的酒盞,揚手潑了他一頭一臉。

……

季晨陽受了天大的委屈,灰溜溜地回府告狀。

我娘聽聞了前因後果,暴怒著就要打我。

「不是要你看好你哥?」

「眼睜睜地看著你哥被刁難,你是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時,家僕來報,太子的馬車停在府外,接我回宮。

我娘高高揚起的巴掌一頓。

再落下時,她摸了摸我的頭發。

「扶昭,娘這麼疼你,隻是讓你看顧好你哥,為什麼都做不到?」

「你就是這樣報答你娘的?」

她實在氣不過,狠狠在我大腿上擰了一把。

「小懲大誡,娘也不是傻子。」

「隻有你哥過得好,你才能過得好。」

她忽而輕柔地撫摸著那道出血的掐痕。

「娘的苦心,你要明白,知道嗎?」

14

馬車裡,我和蕭瀾相對坐著。

他顯然已經聽聞了今日之事,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知道是個什麼意味。

寂靜裡,我驀然開口。

「殿下博覽群書,可否為我解惑?」

衣袍下被掐過的肌膚泛著鈍鈍的疼。

我無措抬眼,神情有幾分茫然。

「古人講,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講……可憐天下父母心。」

「還講,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之深遠。」

「可是,為什麼,我感受不到愛?」

為什麼我娘口口聲聲說愛我,我卻隻感受到疼?

為什麼我哥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獲得所有人的愛護?

蕭瀾瞧著我,沒說話。

就當我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

我聽見了一聲嘆息。

「父母之愛,本就是珍稀的東西。」

「感受不到,就是沒有。」

「父慈子孝。」

蕭瀾的目光靜靜的:「父不慈,則子不孝。」

對上我怔愣的眼神,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腦袋。

「平日裡書讀得那樣好,怎麼一遇到簡單的問題,就盡往死胡同裡鑽?」

「你是一會兒聰明,一會兒不聰明嗎?」

他這樣說著,我卻驀然想起季晨陽因《明月賦》揚名京城那一夜。

我娘很高興,親手給我下了一碗陽春面。

她和顏悅色地坐在我對面,眉梢眼角都堆著笑。

「扶昭啊,做得好,娘沒白養你。」

知易行難。

那一刻,我知道我此生都無法釋懷。

我還在渴望著那一碗陽春面。

哪怕我知道,那是虛情假意,萬丈深淵。

……

三年後,我皇榜高中,金鑾殿上天子賜官。

那段時間北疆告急,太子親自赴前線督軍。

離京前,蕭瀾特地叮囑我別回季府,在東宮等他。

「留在東宮吧,阿昭。你的事孤會解決。」

「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可願與孤共治天下?」

我說:「好。」

可是當宮人通報,季府的馬車等在宮門前接我回家。

「公子快走吧!季大人和夫人都在等呢!」

我遲疑地問:「爹娘……都來了?」

通傳的宮人點頭:「是啊,公子是沒看見,夫人笑得和朵花似的,別提多驕傲了!」

我還是動搖了。

或許,隻為了那碗陽春面,為了那句「扶昭,做得好」。

父母愛子或許不是天性,但子女天然依戀父母,向往親情,渴望愛,卻無法更改。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

我已經在懸崖上了,卻還是學不會去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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