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是窮極一生的智慧,在統治著這座新的都城,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皇帝,先前覺得這件事並不會太難,隻要心懷天下,仁慈公正,就一定能獲得擁戴,打造出清平盛世,但現實卻擺在眼前,三水城正在自己的種種新政下,變得越來越亂,越來越糟。
而三水城原本的百姓,對於自己的憎惡,似乎已經遠遠超過了對琰軍的憎惡。
沒有誰會希望用滿腔熱血去換取滿腔憎惡,這與他先前所想的確實太不相同了。
柳弦安偏偏還要在這個時候問:“皇上為何要盡量減緩放流民進城的速度,他們都是抱著希望而來,並沒有別的奢求,隻是想吃一口飽飯,這很難嗎?
這很難嗎?
倘若換在以前,黃望鄉覺得一點都不難,他認為自己之所以會挨餓,是因為家鄉貪官橫行,不給百姓發糧食,所以隻要清廉,就能解決問題。但現在,他發現想要讓每一個人都吃飽肚子,這件事實在是太難了。
至於白河,更是如一條張大嘴的猛獸,自己哪怕是像傳聞中那樣,能吹毛化形,變出千百個、千萬個黃望鄉投入河流,也難以產生任何影響。
自己這輩子也不可能治理好白河。
就如同自己這輩子也不可能當好皇帝。
柳弦安看著城下:“琰軍已經快到了。”
他問黃望鄉:“城門外此時聚集的數千百姓,皇上打算怎麼處理?”
第48章
黃望鄉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城外百姓已經聽說了琰軍即將打來的消息, 心中越發著急,幹脆全部都擁堵在負責登記的守官周圍,黑壓壓地向前擁擠湧動, 要求盡快進城。守官拔出明晃晃的刀, 大聲訓斥, 也未能震懾住他們,便隻有匆匆派人上城牆來問, 要如何處理動亂。
“皇上。”袁縱道,“不能放他們進來!一則城中糧食不夠,二則這幾千人的身份沒有經過排查, 萬一他們是琰軍假扮成的流民, 那後果不堪設想。”
他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 但柳弦安問:“倘若他們真的是流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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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真的是流民, 把他們留在兩軍交戰的戰場當中,會發生什麼,會遭遇什麼, 是顯而易見的。也正因為顯而易見,所以方才袁縱與其餘將軍們才選擇避而不談,隻說了放人進城的危害, 可現在這件事卻被柳弦安明晃晃地擺上了臺面。
袁縱怒道:“現在皇上無需看診,你回去吧!”
柳弦安沒有理他, 而是看著黃望鄉:“城門下的百姓,都是同我和弟弟一樣,相信了隻要進城, 就能吃上飯, 所以才會一路強撐著來到這裡,他們是想活著的。”
黃望鄉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情, 多日失眠積攢的頭痛,此時全部湧了上來,竟是連站都站不穩了。
旁邊的人趕忙上前扶住他,袁縱拔劍指著柳弦安:“妖言惑眾的東西,今日不管你是不是奸細,都活不得了。”
“就是因為我說了實話?”柳弦安提高聲音,“我是大夫,大夫就應該救人,而袁將軍是將軍,天生的使命也應該是救人,為何現在卻因為我要救人,就要殺我?”
說這話時,他不卑不亢,負手而立,還真有那麼一點為民請願的意思。黃望鄉命令:“老袁,你把劍放下!”
袁縱嚷道:“皇上,你休要聽他胡言亂語。不放城外的流民進來,是為了保護城內的百姓,算不得背離初衷!”
柳弦安問:“不放城外的流民進來,是為了保護城內的百姓,袁將軍自己聽聽,這說辭與大琰那些官員有何區別?三水城與白河沿岸那些城門緊閉的城,又有何區別?”
袁縱惱羞成怒,已認定柳弦安是來動搖軍心的,二話不說便提劍來砍,卻被人攔住。老將軍苗常青擋住他,道:“老袁,你冷靜些!”
黃望鄉也面色漲紅,一半是因為城下的亂象,一半是因為柳弦安的責問,以及袁縱突如其來的暴行。他耳朵尖銳地響著,戰爭馬上就要來了,這勢必是一場血戰,不管輸贏,都會帶來極大的傷亡。若輸了,就輸了,若贏了,一路攻打至王城,自己應該也無法做到心中所求的那句“人人有飯吃”。
袁縱已經在大聲下令,讓人去驅逐城外的流民,關閉三水城的大門。這個消息像一枚炸彈,炸出了更多尖銳的哭聲和哀求,就如柳弦安所說的,三水城也變成了白河沿岸的那些城,並沒有什麼區別。
想到這裡,黃望鄉扶著城牆,喉頭隱隱泛上甜腥,他滿眼血絲道:“老袁,放他們進來吧。”
“皇上!”袁縱道,“沒有驗明身份,如何放他們進來,琰軍已經屠了青陽城,難道還要讓他們屠了三水城?”
“袁將軍怎知青陽城是琰軍所屠?”柳弦安與他對視,“交戰雙方,誰不想籠絡民心,既然琰軍已大獲全勝,那為何還要屠城,此舉除了能落個殘暴之名,除了能將更多的百姓推向敵營,還有任何別的用途嗎?”
“梁戍殺人無數,屠城也不算稀奇!琰朝的狗官,又哪裡有一個好東西!”袁縱道,“罷,今日人人都看不穿你這奸細的假象,我且不殺,過兩天再細細拷問,來人,將他拖下去關押!”
柳弦安辯駁:“你哪隻眼睛看到梁戍殺人無數,一句‘狗官’,就能硬扣這不合理的屠城行為?”他人都被兩名兵士拖下去了,還在回頭喊,“留守青陽城的將軍是誰,皇上當真了解他嗎?”
這一句質問,問得黃望鄉手腳冰涼,他不了解,完全不了解,當時隻是聽了對方一番豪言壯語,就激情澎湃,深為感動,便把一整座城交了出去。
袁縱上前兩步:“皇上,備戰吧!”
黃望鄉又抬頭看向城外,遠處的琰軍鐵騎,和近處四散奔逃的流民。
兩名兵士押著柳弦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卻並沒有去大牢,而是轉彎拐進了一處巷道。柳弦安道:“方才你們走那麼快做什麼,我還能再說兩句。”
由王家兄弟易容的兵士道:“柳二公子還是別說了,我看那袁縱簡直像一條瘋狗,隻會龇牙咧嘴,是講不進任何道理的。”
“我不是同袁縱講道理,是同黃望鄉。”柳弦安道,“他並不是一個壞人,或許我再說一陣,就能避免一場戰爭。”
“可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會讓公子繼續說下去的,剛才的局面已經很危險了。”王繁道,“黃望鄉雖然擔了個頭領的名號,但並不像王爺,在軍中有著無上的權威。這裡的每一個所謂‘將軍’,都有他們自己的想法,是絕對不會主和投降的。”
柳弦安停下腳步:“可我覺得我剛才已經說服了黃望鄉八九成。”
王繁道:“那他要麼僅憑著剩下的一兩成決心去迎戰,要麼……”
柳弦安急急扭頭看向城樓。
而那裡正發生著一場騷亂。
黃望鄉捂著肚腹踉跄倒地,指縫間溢出鮮血,苗常青扶著他,不可置信道:“老袁,你瘋了!”
袁縱提著劍,劍鋒還在淌血,在他身後站著其餘許多位將軍,雖說也有人面露猶豫,卻終沒有開口說話。
方才黃望鄉下令放流民進城,袁縱極力阻攔,黃望鄉就拔劍怒斥他,兩人在相爭當中,袁將軍的劍鋒便沒入了新皇的肚腹,至於是有意還是無意,沒人看清,但有意無意的,也沒那麼重要,因為除了苗常青,所有人都選擇站在了袁縱身後。
他們不懂,分明一路都是大捷,現在正是應該乘勝北上的好時候,怎麼皇上突然就糊塗了,硬要為了幾千流民冒險,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推舉袁將軍坐龍椅。
黃望鄉被人抬下了城牆。
光線昏暗的房間裡,柳弦安替他包扎好傷口,指尖染滿了血。黃望鄉聽著外頭的喧鬧聲,聽了一會兒,粗喘著問:“屠城一事,當真是我的人做的嗎?”
柳弦安說:“是,我聽幸存的百姓親口所言,琰軍破城之際,守軍並沒有奮力迎戰,而是將刀劍對準了百姓,先屠城,再自刎,除了喊出一兩句‘來世要為狼為虎’的詛咒,別的什麼抵抗都沒有,他們倒是不貪生,隻是空有一腔愚昧野蠻的勇。”
黃望鄉喃喃地問:“你不是大夫吧。”
“我是大夫,也不全是大夫。”柳弦安按著傷口。
黃望鄉眼裡滾出渾濁的淚:“是我錯了。”
“日子過不下去,想要討一口飯吃,想要殺光貪官汙吏,沒什麼錯。”柳弦安道,“不過有些事情,並不是想了就一定能做到。人人都能有飯吃的社會,僅憑一個人,或者一個朝代,是做不到的,那需要數萬數億人的努力。”
“而我是沒有本事去管幾萬幾億個人的。”黃望鄉道,“也看不到那一天。”
“但總有人能看到。”柳弦安放緩聲調,“黃大哥,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哪怕輸了,哪怕錯了,也並非全然沒有意義,至少算嘗試的一種。而歷史不就是這樣嗎,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嘗試,推動著時代的巨輪前行。”
黃望鄉看著他,幹啞地一笑:“小兄弟,謝謝你。”
柳弦安說:“不必謝。”
黃望鄉用沾滿血的手,費力地抓住自己的劍:“你走吧,拿著這把劍,西北小門的守官是我的人,他認出劍,就會放你走,老袁已經對你起了疑心,這裡不宜久待,走的時候,帶上、帶上老苗。”
話音剛落,院外已經傳來苗常青的呵斥:“大膽!皇上還在裡面,誰讓你們來的!”
阿寧跑進來報信:“哥,外頭來了許多人,說要抓咱們去大獄。”
黃望鄉撐著坐了起來,大喝:“都給我出去!”
他雖說身體虛弱,但畢竟是沒退位的“皇上”,袁縱目前尚未登基,所以他的手下也不敢太過放肆,再加上苗常青提著一把刀守在門外,白發怒目,也挺嚇人,便隻圍著這處院子,沒再踏入。
而黃望鄉已近彌留,他覺得自己很累,同時又有一種坦然的、即將見到父母妻兒的放松,來世他也並不想做一個皇上,想繼續做莊稼漢,靠著雙手有飯吃有衣穿,還能供一雙兒女讀書,於是稍微咧開嘴笑了笑,便徹底進入了黑暗。
柳弦安輕輕替他掩上雙目。
阿寧心情也挺沉重,他站在床邊,問道:“公子,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我們去破廟。”柳弦安道,“王爺馬上就要攻進來了。”
“可是外頭還有許多袁縱的人,他們已經認定我們是奸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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