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宥的眼睛在柳弦澈抵達駐軍城前,就已經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了,這病情來得兇猛,想要治好,至少得花上三個月的時間。
“這麼久?”
“或許還要更久。”
清清冷冷的聲音像一盆涼水,澆得苦統領不大再敢提出異議,因為據說這位厲害神醫是很冷漠寡言的,問得太多,可能會挨打。
梁戍道:“三個月就三個月,眼睛看不見,還有耳朵能聽,有嘴能說,放心,這場戰丟不下你。”
苦宥突然患眼疾,原本西南駐軍還在人心惶惶,畢竟最近的氛圍,任誰都能感覺出白福教沒憋什麼好屁,這當口統帥病了,總覺得沒底,都以為接下來會由副將接旗,沒曾想,卻換來了驍王殿下親自統率,這下哪裡還會有低沉的士氣,一時之間,軍營裡人人都在摩拳擦掌,打那孫子的!
苦宥的治軍手段是梁戍手把手所教,整個西南大營,差不多等於西北大營的縮小版,高林接手後沒有任何不適,將苦宥的肩膀一摟:“你就安心養病,且看老哥怎麼收拾邪 教!”
“你閉嘴吧。”苦宥腦瓜子嗡嗡的。高林雖然隻回來了不到三天,但已經憑借著自家王爺的大琰愛情故事,生生將苦統領吵出了毛病,偏偏眼又瞎,跑都跑不脫,簡直欲哭無淚。
柳弦安一直陪梁戍待在書房,看他調兵遣將。西南駐軍數萬,地形更是復雜,就算是能過目不忘的睡仙,看多了也覺得有些暈。
梁戍用指尖蘸了一點涼透的茶水,討嫌地一彈,柳弦安被激得打了個哆嗦,茫然地睜開眼睛。這副模樣實在可愛,梁戍便用手將他臉上的水擦了,打發道:“困了就回臥房去睡,別在這撐著。”
“也不困。”柳弦安湊近看他圈出來的地圖,“這些地方都要重新布控?”
“是。”梁戍道,“將這一片連接起來,確保白福教無論在何處為禍,駐軍都能在三天之內趕到。”
地圖上每一個紅點,都代表了可能藏有邪教的老窩。柳弦安看著密密麻麻如同爛瘡的顏色,心裡一陣惡寒。
“放心。”梁戍拍拍他的脊背,“遲早會一片一片清掃幹淨。”
……
劉恆暢站在床邊,看著巫醫替烏蒙雲悠換藥,紗布揭開後,肋下原本血淋淋的傷口已經愈合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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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巫醫稟道,“雲悠公子明日就能正常習武了。”
劉恆暢心想,這是什麼鬼話,正常人哪有傷成這樣還能殺人的?走都走不利索,民間傷筋動骨也要一百天。
他抬眼偷瞄了一眼教主,想探探對方的意思。這位攪得全西南都不得安穩的邪魔頭子,其實隻是個年紀四五十歲,模樣平平無奇的普通中年男人,並沒有生出三頭六臂,渾身上下能稱上“邪”的,可能就隻剩下了眼神,三角形的眼皮,耷拉著,包裹住一片黃濁透骨的陰森。
巫醫見教主不說話,隻當他是默許,便捧進來一隻巨大的陶瓷罐,裡頭“框框鐺鐺”也不知裝了什麼東西,像是活物正在亂爬,把蓋子打開後,一隻毛茸茸的黑色爪子先伸出來,饒是劉恆暢早年見過無數毒蟲,此時也一陣毛骨悚然。
烏蒙雲悠對此卻沒有太大反應,隻是閉上了眼睛。巫師將罐口移到他的傷口上方,像是要將裡頭的黑蟲倒出來,劉恆暢實在忍不下去這種骯髒的療法,正欲阻攔,門口卻已經響起腳步聲。
來的是鳳小金,也是白福教上下,唯一一個敢與教主唱反調的人。巫醫們知他向來厭惡各類毒蟲,便識趣地將罐子收走,人也轉身退出門。
鳳小金看著烏蒙雲悠敞開滲血的傷口,面色多有不悅。劉恆暢見狀,悄默走上前,手腳麻利地將繃帶重新捆了回去。
一直冷眼旁觀的教主這才開口,淡淡說了一句,眼下不缺人手,倒也不必用上繡傷蛛娘。
鳳小金道:“我聽說梁戍在大肆調遣兵馬,現在整個西南在他手下,正如同一盤錯綜流動的棋局。”
“那就送他一盤無解的死棋。”教主道,“從十面谷開始,一直崩塌到夢都的王座。”
繡傷蛛娘,十面谷。劉恆暢將這些素日裡收集到的情報匯總起來,借著去山下採藥的機會,一並交給了西南駐軍的暗線。
……
阿寧問:“繡傷蛛娘,是什麼?”
“是一種巨型毒蜘蛛,又叫繡傷醫娘,吐出來的絲有助於傷口快速痊愈,但有毒,用一回兩回倒好,若長年累月接觸,我認為多少會損傷心脈。”柳弦安倒,“不過在巫醫的理論裡,這種蜘蛛是上天給醫者的饋贈,所以完全無毒。”
阿寧也覺得此等旁門左道的療法,聽起來不甚靠譜。
苦宥拄著一根拐杖,“邦邦”一路敲進院,阿寧忙扶住他:“苦統領怎麼獨自來了?”
“王爺差我來請柳二公子,大家正在商議十面谷的事。”苦宥道,“走吧……啊!”
剛轉身,就撞上一顆樹,這兩天苦統領兩眼一抹黑,沒少摔跤。阿寧納悶得很,問自家公子,這大營又不缺人手,怎麼王爺總是讓蒙著眼的苦統領四處走動傳話?
柳弦安還沒來得及回答,前頭的苦宥先聽到了,回頭笑道:“王爺是想讓我盡早適應。”
這與相不相信柳弦澈的醫術無關,手術總是有風險的,現在適應了,哪怕將來真出意外,也不至於在一片絕望中抓瞎。
用梁戍的原話,就是“哪怕看不見,也得練出本事往馬背上爬”。
“王爺就是這樣的性子。”苦宥道,“在他身邊的人,就沒有誰是低沉消極的。”天塌下來,西北大營的人也會想法先撐住。
柳弦安很喜歡這種性格……不過話說回來,梁戍身上就沒有哪種品格,是他不喜歡的,雙眼被愛情蒙蔽大半,僅存的一點點理智,全用來在床上捂著寢衣到處躲。
色令智昏了,但又沒完全昏。
前廳裡已經坐滿了人,柳弦安猶豫一下,還是坐到大哥跟前,主要是因為驍王殿下身邊還圍著三五名副將,自己估計也擠不進去。
“十面谷在此處,距離駐軍城不算遠。”一名本地副官指著地圖,“周圍一片都是連綿村落,規模大小不一,他們有將男孩送至軍營的傳統,原本是白福教的重點拉攏對象。”
這也正常,因為若是拉攏成功,就等於在駐軍營地裡埋下了無數眼線。但十面谷的鄉民腦子卻清醒得很,表面上“嗯嗯啊啊”答應得好,轉頭就飛奔通風報信,帶著官兵來抓人。
白福教在吃了不少悶虧之後,終於學精了,不再拉攏十面谷,而是將他們視作眼中釘,隻等有機會除之而後快。
柳弦安問:“他們會屠殺村民嗎?”
“可能性不大,我們的軍隊就在半山腰,幾乎能俯瞰整片十面谷。”苦宥道,“稍有異常,便能在第一時間察覺。”
不過劉恆暢送來的情報應該是沒錯的,因為苦宥其餘線人也說白福教最近準備對十面谷下手。
“山裡有什麼能被利用的野物嗎?”梁戍問,“比如說野象和巨猿。”
“沒有,象群與猿群都不住在這一帶。”
“進去查過?”
“沒有,這片林地太深了,路窄而難行,枯藤虬結,馬匹進不去,還到處都是瘴氣,靠著兩條腿確實沒法排查。”苦宥道,“隻能根據那一帶最近十幾年有沒有發生過畜生傷人的事情來判斷。”
“那有沒有發生過?”
“沒有,十面谷的生活很安穩。”
一連三個“沒有”,所說的也確實是實情。但那片林地實在太過廣袤,沒有親自求證過,梁戍依然持懷疑態度。高林知道他的脾氣,道:“車馬已經備好了,隨時都能動身。”
“明日一早出發。”梁戍道,“所有人一起。”
自然也就包括了苦宥。柳弦澈先是不肯,任何一個大夫都不會贊成自己的患者到處亂跑,但柳弦安說:“難得能有機會跟在王爺身邊學習,大哥你就答應苦統領嘛,正好我也能學習一下金針明目。”
柳弦澈道:“你待在這裡,難道就不能學了?”
“那我還是要跟著王爺的。”
“不許跟。”
不許跟也要跟。在選擇性忽視父兄的話這件事上,睡仙擁有無比豐富的經驗。
於是他輕飄飄“唔”了一聲,轉身,走了。
披風被風吹得揚起,險些罩了兄長一臉。
還是驍王殿下送的披風。
黑底繡金,霸氣十足。
哥哥當場心塞。
第94章
最終眾人還是一道去了十面谷。
柳弦安坐在馬車裡向外望, 幾乎每隔一段距離,路旁就會出現一座村落,皆收拾得幹淨整潔, 連家門口掛著的臘肉都要切得比別處方正, 的確能看出軍營生活的影子。
“這裡也算是西南最安穩富足的村落群之一。”苦宥道, “土地肥沃,人丁興旺, 不僅尚武,還崇文,哪怕再小的村落, 村民們也會湊錢請一名教書先生, 這項傳統祖祖輩輩流傳下來, 發展到今天, 幾乎人人都識字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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