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溪呆呆地看著他,明顯在走神,景七也懶懶散散地信口而至,隨時有可能再睡過去,開始也沒注意到他,半晌沒聽他回音,這才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想什麼呢?”
烏溪一愣,有些倉皇地避開他的目光,微微低下頭去,問道:“便如你一樣麼?”
“唔……嗯?”景七微微將眼睜開了些,“我怎麼了?”
烏溪道:“別人都覺得你不該去兩廣的時候,你去了,等回來了,別人都覺得你應該借此機會做出什麼來,你卻什麼都沒做,全和以前一樣。”
景七道:“去兩廣是赫連琪害我,事情了了,還不回來當我的富貴闲人,等什麼?”
烏溪想了想,搖頭道:“你這句說得不是實話。”
景七失笑,站起來松了松筋骨,伸了個懶腰,院子裡的梨花開得雪堆得一般,風一吹便霜白遍落,含著一股子冷香,撲簌簌地落在景七身上,烏溪隻覺得這人就像畫裡走出來的似的,忍不住想起前幾日聽來的詩,脫口道:“瑣兮尾兮,流離之子……”
景七沒聽清,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他:“你說什麼?”
烏溪搖搖頭,有些慌亂地側過頭去,望著斑駁的院牆,隻覺得心裡有那麼一股子像那角落裡長了青苔牆壁一樣的潮湿之氣,那人就在眼前,有些話卻要強忍著,忽然有些委屈,於是低聲道:“今日給我講講詩三百吧?”
烏溪素來是個講究實用的,平日裡隻愛聽那些個史實權謀、治國安邦之事,不大願意聽他說禮說詩,不打算考狀元,寫文章又用不著太好的,對詩經裡典故文韻向來是過耳朵聽聽,不是很上心,能聽懂即可。
景七微愣了一下,見他側著頭呆呆地望著牆根,目光像是要飄出去一樣,幽邃硬朗的眉眼間竟浮起淺淺的繾綣之色,不禁會心一笑,心說這小子終於也到了知道思春的年紀了不成,於是問道:“你要聽哪段?”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那首。”
喲,這還真是。
景七樂了,卻想起了些別的事,也不點破,隻道:“那是悲聲之曲,你不過記得裡面傷心最重的兩句。”
烏溪一愣,回過頭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景七將落在肩頭的幾片花瓣輕輕扶下去,緩緩地說道:“擊鼓其镗,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有黃沙百戰穿金甲,也有一將功成萬骨枯,有人心念樓蘭,不破不歸,可大多數人,卻寧願在夜色中聽上那麼一曲《折柳》,春風不度、相思不止。這說的是,那瀚海之地,大軍浩浩湯湯而來,金戈鐵馬,戰鼓嘶鳴,卻有那麼一個人回頭望著故園的方向,瞧著周遭活生生的人,一個個朝行出攻、暮不夜歸,心裡那番故人懷故鄉的念頭,就仿佛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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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溪沒料到他將話題扯到了這上面,一時沒反應,隻怔怔地聽著。
景七嘆了口氣,接著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話不是誓要建功立業的將軍說的,也不是一怒之下便能伏屍百萬的天子說的,不過是一名小小的兵將,這輩子注定沒有出人頭地的資質,隻盼著和那一個布衣荊釵的尋常婦人一起,柴米油鹽地過一輩子,等著她鉛華洗盡,等著她紅顏到老,等著她病體沉疴,然後一起找個三尺墳茔躺下去,下輩子如有緣,便江湖有再見,如沒有緣分……”
他忽然頓住了,良久,才念叨:“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話原不該我說,可是敢問巫童,若你回了南疆,又當怎樣?”
烏溪見他此時一張平日裡吊兒郎當的臉色竟全正色下來,目光平和感慨中帶了某種說不出的深意,隻覺得剎那間,便和這平日裡熟悉親昵的人,拉開了一條從南疆到京城的距離。心裡一酸,眼神即時暗淡下去:“……我懂你的意思。”
既然你心裡防著我,又為什麼對我好呢?
景七是慣於察言觀色的,在他臉上掃了一圈,就知道烏溪在想什麼,於是頓了頓,在他對面坐下來,把桌上的涼茶潑了,自己又重新給自己和烏溪都續上,十指交叉撐在桌子上,呼了口氣,說道:“你覺得太子怎麼樣?”
烏溪一愣,隨即驀地有些酸,說道:“自然是不錯的,不然你也不會什麼事都為了他想。”
景七笑了:“可是我怕他,太子殿下在朝中最艱難的地方喜歡往我這裡跑,因為我這王府安靜,其實是我不敢和他多說話,才少去煩他的。”
烏溪皺皺眉,在他印象裡,景七似乎沒有怕過任何事,就連他府上那些最讓人膽寒的劇毒之物,也沒見他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待誰都能談笑處之,以前看著他,就覺得這個人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後來漸漸明白了他的累,心疼之餘,卻也相信他是遊刃有餘的。忍不住問他:“你為什麼怕他?”
“他身為太子,二十幾年來,赫連釗見他,不曾行過一次禮,他卻毫不在意,依然兄友弟恭。”景七搖搖頭,“赫連釗好勇、好功,赫連琪貪心不足,陰狠狹隘不入流,唯有這位太子殿下……他加冠之後,便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如我,也看不出他喜怒哀樂了,然而卻再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他的心機城府,你說我豈能不怕他?”
烏溪眉頭夾得更緊了:“你既然不喜歡他,又為什麼要幫他?”
景七微哂道:“我沒說不喜歡他,太子殿下經天緯地文治武功,我沒什麼理由不喜歡他——我若不幫他,還能幫誰?這大慶的天下,除了他,誰還能撐起來?赫連釗還是赫連琪?”
烏溪絞盡腦汁,發現自己仍然體會不出那種情緒——敬仰、尊崇、能替一個人鞠躬盡瘁、卻又怕著那個人,連話都不願意和他多說。
他一向愛憎分明,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知道世上還有許多似是而非的感受,一時怎麼也想不通,隻聽景七道:“便拿我從兩廣回來那日當天去了東宮之事來說,臨走的時候,他最後和我說了的話,是什麼意思、心裡又是怎麼想的,我想到現在,仍然覺得想不通,越是想不通便越是要想,想來想去,便膽戰心驚起來。”
烏溪不解道:“為什麼要想,你直接去問他不就好了?”
景七啞然,最後看著烏溪忍不住大笑起來,臉上陰霾暗影全都被這展顏一笑滌蕩了幹淨,光風霽月,朗朗晴空。
烏溪雖然心裡不明白,可還是很喜歡看他這樣開懷的朗聲大笑的。半晌,景七才抹幹淨笑出來的眼淚,伸手拍拍烏溪的肩膀,說道:“心中不存疑惑,我向來便是佩服你這點。方才我和你說得南疆的話,你也不必吃心,你是南疆巫童,未來的大巫師,怎麼樣在你一念之間,我乃大慶南寧王,自然要為我大慶百姓謀劃……和你我私交又幹什麼關系了?好比我步步算計都是為太子大位,卻不願意親近於他,你雖然終歸是外族人,我卻認下你這朋友。”
這是在說……在他心裡,自己遠比那太子殿下要親近了?烏溪忽然覺得心裡一輕,整個人歡喜得像是要飄起來一樣。
這時景七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湊過來,表情猥瑣地問道:“方才話題岔開了,險些忘了,巫童今日特特地叫我講詩,一開口還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忒不尋常了,莫不是……看上了誰家的小姐不成?”
他驟然湊過來,貼得近了,繡著考究而繁復銀線的領口立刻仿佛隱隱傳來一股暗香,烏溪知道那是衣服洗過以後,放在有燻香的櫃子裡帶出來的味道,卻又總覺得那味道在那人身上,聞起來有那麼些許微妙的不一樣似的,登時心裡便漏跳了兩拍,錯開眼不敢往他那微微垂下的領口裡看。
景七卻更以為自己想對了,難得見這少年窘迫成這樣,立刻又起了逗弄之心,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笑道:“說來聽聽唄,咱倆什麼交情啊?便是看上了皇上的公主,我也能給你去說說,皇上說不準還願意和你們南疆聯姻呢。”
烏溪甩開他的手,“騰”地一下站起來,臉上竟不知是氣是急,浮上一層薄薄的紅暈,死死地盯著景七看了一會,然後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哎呀,真不禁逗。”景七好整以暇地坐下來端起茶碗,“這臭小子,說著說著還就跟我急了。”
他笑了笑,叫道:“平安,給我備車,出門。”
平安答應一聲,吩咐下去,隨口問道:“主子今兒去哪?”
“黃花館,好幾日沒去了,我想明華的茶了,瞧瞧他去。”
平安臉立刻垮下來了,一張包子似的臉皺起來:“主子怎麼又去那髒地界兒?”
“怎麼是髒地界兒?”景七一邊任由吉祥打理著頭發,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有酒有茶有美人,對我這樣的紈绔子弟,還有更好的去處?皇上金口玉言,叫本王做一個富貴闲人的,豈敢抗命?”
平安憂心忡忡。
黃花館——那可是相公待的地方,在尋常人心裡,隻怕比翡翠樓煙雨樓之類還要不堪,堂堂王爺,三天兩頭去那看……看一個兔兒爺,成個什麼樣子?
王爺的不著調怎麼還變本加厲起來了?
第四十二章神機七爺…
今兒聽說吏部的兆大人下臺了,明兒聽說戶部的周大人外放了,後兒掐架四起,整個朝堂烏煙瘴氣,簡直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
景七的日子卻格外舒坦起來,每天早晨去報個道,在諸位大人眼皮子底下頗沒有存在感地晃上那麼一圈,然後便沒了蹤影。
不可不說是神出鬼沒了。
回去除了每日定時的給烏溪那小子當廉價先生,其他的時候,天氣好了,就跑到黃花館裡鬼混,天氣不好了,便在王府窩著,後院裡養了一群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小戲子,沒事還喜歡自己操刀,寫些個不著邊際光怪陸離的本子讓他們拿去唱,興致起來,有時候還特意邀請烏溪過來。
烏溪暗地裡當然對他這種不檢點的生活恨得牙根痒痒,心裡卻也明白,這人眼下無論怎麼荒唐,也都是迫不得已。每每一言不發地聽完,看著那人期待他評價的眼神,也不管是不是要掃了他的興,從來也都實話實說——
“跟哭喪的似的。”
“成天神神鬼鬼的,活似夜貓子叫。”
“什麼,扮相?我不懂,隻是覺得那模樣長得活像吊死鬼沒洗幹淨就投胎了。”
見景七被他打擊得直磨牙,發作不得隻能訕訕苦笑的樣子,也覺得稍微出了口憋在心裡的悶氣。
讀書好心眼多的人往往太拘於世道,反而想不出太天馬行空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時間長了,景七也發現自己比較無趣,他能想得出來的東西,橫豎也就那麼一套,還不如跑去市井聽書來得痛快。
不幾日,他便又找到了新的玩法,天橋那邊有個算命的半仙,山羊胡子,支個小攤子,嘴裡跟能放馬車似的,胡謅蒙人的本事一流。景七亂逛的時候偶然路過,瞥見了,竟突發奇想,覺得這個靠嘴皮子吃飯的似乎很適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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