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開始懷疑,三個月以後他如果被放出來,是不是滿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大慶出了自己這麼一個喜歡擺攤算命逛窯子的出息王爺,笑容忍不住僵了一下,有點尷尬地道:“呃……我是故意氣他的,再說皇上心裡巴不得我趕緊斷子絕孫,他好放心……”
烏溪腦子大概已經不大會轉了,也不知聽懂沒聽懂他說的話,隻是重復了一遍,道:“你要娶一個男人,奴阿哈告訴我你說的那個人是個男的。”
景七幹笑一聲道:“我可沒說要娶他。”
烏溪晃悠了一下,腳步往後一錯,還不待景七扶他,便又站住,怪聲怪氣地笑了兩聲:“你說……你喜歡……”
烏溪一般話不多,腔調也多半是低低沉沉的,可這會發出的這笑竟有幾分像夜梟尖鳴,聽得景七都覺得有些慎得慌,心說就沒見過這麼難哄的孩子,眼看著他又在那無風自晃,便伸手去拉他的胳膊肘:“你不好好用功,哪裡聽來那麼多混賬話,還……”
他這話還沒說完,烏溪忽然一下扣住他的手腕,景七激靈了一下,下意識地側身曲肘,撞向他胸口膻中穴,因怕傷了他,不敢太用力,隻是輕輕磕了一下,迫得他悶哼一聲撒手,便撤了力道,再一瞧,手腕已經被烏溪攥紅了一圈。
景七搖搖頭,發現自己一個人對付這醉鬼還有點困難,才要開口叫人,不妨烏溪猛地撲過來,整個人撞在他身上,硬是將他撲得連退了三四步,側腰磕在書桌角上,疼得他輕嘶了一聲:“你個……”
烏溪一雙手緊緊地摟住他,下巴頂著他的肩膀,半個身體的重量都掛在景七身上,手臂慢慢地向下移動,正好勒在他剛剛讓桌子角碰了的地方。景七不用瞧也知道肯定是青了,忍不住一邊推他一邊罵道:“你個兔崽子,吃鐵球長大的麼……嘶,放開!”
烏溪卻摟他摟得更緊,幾不可聞地在他耳邊輕聲道:“我要殺了他……”
景七一愣:“你說什麼?”
烏溪笑起來,那笑聲似壓在嗓子裡,竟停不下來,聲音沙啞起來,還摻雜了哭音一樣,景七叫他笑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隻聽他一字一頓地道:“你喜歡誰,我就殺了誰,我……我要拿他們去喂我的蛇,等都死幹淨了,你就是我的了……嘿嘿嘿……就是我的了……”
景七當時連掙扎都忘了,隻覺得頭皮一炸,僵立當場,跟讓九天神雷給劈了一樣。
烏溪不依不饒地接著道:“我要……我要帶你回南疆,你不可以喜歡別人。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不要喜歡別人,北淵,你不要喜歡別人……”
他帶著濃重的酒氣的呼吸噴灑在景七的脖子上,隨後幾乎遵從本能一樣,緊緊地將景七摟在懷裡,慌亂而激烈地啃噬著他的脖子,身體的溫度像是燒著了一般,景七猛地回過神來,這才用力將他推開。
烏溪本來就有些站不穩,被他一推往後退了好幾步,一直到脊背碰到書房的門才停下來,身體一軟,慢慢地順著本板滑下來,迷茫而不甚清醒的眼神像是有淚光凝著,可仔細一看,那眼眶卻又是幹的,隻是映著燈光,純黑的目中盈著滿滿的悲傷,像是一閉眼便要流露出來似的。
嘴裡兀自叫著:“北淵……北淵……”然後再撐不住混沌的神智,合上眼,頭歪倒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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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七這才緩緩地抬手覆上被烏溪咬得有些狼狽的頸側,隻覺頭大如鬥,心亂如麻。
良久,他上前俯身,有些費力地將烏溪抱起來,輕輕地放在書房屏風後休息用的小塌上,扯過一條錦被給他蓋好,轉身出去,吩咐平安著人給他喂一碗醒酒湯,再叫人通知阿伈萊和奴阿哈先回去,自己回房,把一身狼狽的衣服換下來。
夜色清靜,月光溶溶,平素裡那少年一點一滴神色音笑悉在眼前,寂靜書院,楊柳樹下,那孩子靜思凝神皺眉惶惑的模樣淺埋心底,此刻秋風一乍,吹去了沉沒塵埃,便歷歷在目似的。
隻當他是個坦蕩無惑的好友,從不曾想過,他竟是這般心思,竟是……
朝中雲譎波詭,黨派爭鬥都不曾叫景七彷徨半分,卻因這少年一席醉話,失眠了半宿。
第四十六章 山崩地裂
“佞言者,諂而於忠;諛言者,博而於智;平言者,決而於勇;戚言者,權而於信;靜言者……”
“主子。”平安不得不出言打斷他,景七一整天都窩在臥房裡,靠著床頭坐著,手裡拿著本舊書,室內暖烘烘的,連帶著人也些昏昏欲睡,一邊伺候著的小丫頭兩隻眼睛已經快眯到一塊去了。平安在一邊站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還沒說完呢。”景七頭也不抬,“你仔細聽著,此乃權謀之道,和商道、經營之道具是相通的,旁人讓我講我還不說給他聽呢——有道說‘先意成欲者,讒也’,你若是打定了注意想討一個人歡心,叫他放下心防,便要先得其意,諂媚之道,在於不輕不重,淺了,叫人覺得你誠意不夠,深了,又叫人覺得你太過刻意。想要做到投其所好,搔其所痒,便得……”
“主子,巫童還在外面等著見你呢。”平安見他頗有長篇大論下去的意思,忍無可忍隻得打斷他,往常裡這些話都是講給巫童聽的,今兒也不知道怎麼的,那巫童被他家主子關在外面,死活不願意見。
景七話音頓了一下:“說我病了,臥病在床,不見外客。”
不知道是不是平安的錯覺,隻覺得自家主子這“外客”兩個字咬得特別清晰,還老老實實地說道:“巫童說他會治,比太醫院的御醫醫術高。”
景七“啪”一下把書丟在一邊,好看的眉頭皺成一團,沒好氣地道:“那就說我死了。”
一邊小雞啄米似的小丫頭立刻醒了,睜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平安委委屈屈地跟個小媳婦似的打量了一下景七的神色,這才應聲出去。
景七自己幹坐了一會,對一邊的丫頭說道:“去我書房裡,把那本灰色賬簿和西北布防圖拿來,然後你下去自己玩去吧。”
小丫頭歲數不大,應了一聲,不一會拿了東西進來,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期待地看著景七,等他點了頭,這才歡天喜地地跑出去了。
景七皺著眉打開了西北布防圖,勉強壓下心緒看了一會,隨後在一邊的小幾上取了紙筆,寫了封信,才吹幹了,正封口,忽然床底下突然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不一會,小紫貂灰頭土臉地鑽出來,蹬著他的鞋蹦上了床,踩了一串小灰腳印。
景七一把捏起他的脖子,將它輕輕丟下去。
小紫貂在地上暈頭轉向地晃悠了一會,百折不撓地又要膩上來,被景七瞪了一眼,無辜地豎著小爪子蹲在地上抬頭瞅著他,不動了。
景七把被子上的灰拍幹淨:“我這忙正經事呢,看見你就煩——自己玩去,別鬧我。”
小紫貂委委屈屈地晃晃自己的大尾巴,遛到牆角縮成一團,很是傷心。
這會平安又推門進來,一眼看見景七臉色不善,抿抿嘴,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口不往裡走,說道:“主子,他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景七哼了一聲:“孝子賢孫哪他?跟他說,爺死了用不著他收屍。”
平安往外看了一眼:“您說這好好的,跟巫童鬧什麼別扭呢,從早晨都鬧到這會了,這都晌午了,多大的事不能好好說說?”
“不該你問的事少問,”景七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將手上的信封吹幹了交給平安,“找個穩妥人把這封信捎給陸深陸大人,親自送到他手上。”
平安應了一聲接過來,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主子,您這麼曬著巫童,就不怕他一會硬闖?”
“爺那麼多侍衛養著都是幹吃飯的是不是,南寧王府說闖就闖,你當這是菜園子?說不見就不見,他愛等等去。”
一抬眼看見平安還傻呵呵地戳在門口,景七更暴躁了:“你也快滾,別在我跟前礙眼。”
平安咧咧嘴,悄麼聲地順著牆根溜出去了。
景七隨手撿起一本書,打開以後看了半天,一個字都沒看下去,一甩手將書摔在地上,正好滾到紫貂旁邊,小貂警覺得往後蹦了一下,又湊上去聞了聞,景七長長地出了口氣,閉上眼靠在床頭上坐著。
小貂大概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於是從窗口蹦出去了。整個臥房裡就剩下景七這麼一個會喘氣的,安靜極了。
昨兒晚上他知道烏溪是喝多了,也知道這事麻煩得很,他摸不準今天一早,烏溪酒醒了能記住多少,也沒想好怎麼對付這人,便非常懦夫地打算躲一躲。烏溪自來起得早,自己也就在房裡躲到他起來,自行回府就罷了。
那麼尷尬的事,烏溪若是酒醒了還記得,明智一點,就該悄麼聲的自己回去。
可惜這位南疆巫童一點也不明智,這回還就幹脆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反正說都說出來了,也不藏著掖著,一大早就等在外面,要見他。
景七起來一聽說這陣仗,登時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想也不想地便讓平安找了個託詞回絕了,這不願意見對方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烏溪也向來算是個識趣的,總該回去了吧?誰知王爺再一次低估了南疆巫童死倔死倔的驢脾氣。
此人大有債主風範,筆杆條直地一站,清楚明白地表示,你不出來,我就不走,一定得給個說法。
眼看著日頭已經爬上了當空,吉祥輕輕推門進來:“主子,傳膳麼?”
景七掃了他一眼,先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算了,才起來沒多大一會,早晨吃的那點東西還在心裡堵著呢,你們自己吃吧,我不用了。”
吉祥知道他剛衝著平安發過脾氣,這會兒也不敢觸他的霉頭,格外乖巧地應了一聲,便要退出去,又被景七叫住:“出去跟巫童說,不留他了,讓他先回去吧,等過幾日我有精神了再跟他說話,再說皇上現在正在禁我的足,也不方便老見客人。”
吉祥出去了沒有片刻,院子裡便是一陣騷動,景七皺皺眉,忍不住從床上下來,走過去側身站在窗邊,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烏溪一個人在小院門口站著,像是吉祥和他說了什麼,烏溪突然激動起來,要往裡硬闖。
侍衛得了命令,攔著他不讓進去,吉祥幫不上忙,也在一邊勸著。
烏溪大聲叫道:“北淵!景北淵!你給我出來說話!你既然都知道了,這會兒躲躲閃閃算什麼男人?!你出來!”
守著院子的侍衛自然不是烏溪的對手,好在烏溪也沒打算傷他們,卸下他們的武器扔在一邊,人敲了穴道讓他們暫時無法自由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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