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道:“您都睡了一天一宿啦。”
梁九霄愣了片刻,“騰”一下站起來,口中道:“哎喲,這可不成,我答應給蔣大人送行呢,這……”他在原地踱了兩步,使勁在自己的額頭上拍了兩下,“讓你喝酒,讓你又誤事!”
吉祥說道:“梁大俠別著急,王爺見叫不起你,早晨那會,已經跟諸位大人去別過蔣大人了,想必也交代清楚了,蔣大人不會怪你的。”
“蔣大人不會怪我,小雪還不得記恨我一輩子?”梁九霄皺皺眉,便下了決心一樣往外跑去,“不行,我得上官道追他們去——吉祥兄弟,你給王爺說一聲……”
話音沒落,人便幾個起落,不見了蹤影。
此時景七其實就在書房裡,窗戶邊上站著看著,眼看著梁九霄的影子一閃,便從眼前消失不見,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平安在他身後低低地提了一句:“王爺,梁大俠走了。”
半晌,景七才點點頭,低聲道:“你去周公子那,告訴他一聲,就說人我隻留到現在,剩下的讓他看著辦。”
平安應了一聲,退出去了。
在桌案後邊看書的烏溪半天沒翻一頁,景七對著窗外發呆,他就對著景七的背影發呆,過了一會,隻見景七忽然一手捂住胸口,微微彎下腰去,側身靠在牆上。
烏溪忙站起來,走到他身邊,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
“心疼。”景七眼睛微微合著,濃密的睫毛有些顫抖,眉頭皺成一團,囈語似的輕輕地動動嘴唇,“良心疼……”
烏溪默默地在他身邊站了一會,然後慢慢地抬起手,試探性地雙手摟住景七的腰,那人自然不會自動靠在他懷裡,他便貼過去,將自己的胸口貼在他的後背上,透過微微彎曲的後背,感覺對方的心跳,很慢,一下一下地,好像帶著沉重而腐朽的味道。
景七沒有掙開他。
烏溪無意識地數著他的心跳,好像這樣就能試圖理解這個人身上的那種時有時無的違和感一樣,好像這樣就能嗅出他身上前因後果的蛛絲馬跡一樣。可他沒有,他悲哀地想,他的世界永遠是一條筆直地線,景七的心裡卻有無數糾纏在一起的圓,彎彎繞繞,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從何而始,又從何而終。
從京城往外,過長亭,出城門,音塵杳杳鹹陽道,一條管道往南,漸行漸荒,漸行漸遠,而路愈窄,而天愈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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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九霄縱馬狂奔,他想著蔣徵一行人老弱病殘得多,必然走不了多快,才走了一天,這會也要打尖休息,以他的腳程,半宿也就到了。
沿途村鎮幾家,梁九霄一家一家地打聽過來,蔣徵是舉家同行,人多物多,還算打眼,來往見過的都記著,他便一路循著蹤跡追了過去,離京城越遠,村鎮縣間距離便也大了,到了京城南邊五十多裡的一個地方,正好是清河縣城,算個大縣,梁九霄估摸著差不多就是這裡了,便挨個敲客棧的門詢問。
可敲遍了所有,被吵醒的小二無不不耐煩地搖頭,像是蔣徵一行從未到過這裡一樣,梁九霄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跳上馬背,又往回跑去,他一路跑一路想,前面那小鎮上明明有人說見過這群人,怎麼忽然就沒有了呢?
既沒有住在縣裡,也沒住在那鎮上,他們還能去哪?帶著一群老人孩子家私的夜宿山林不成?
他這回放慢了速度,一邊走一邊注意看著,沿途的破廟都不放過,進去翻查一遍,大半宿過去了,仍一無所獲。
梁九霄便打算在破廟裡湊合一晚上,想著等明兒一早再去打聽打聽,便生了堆火,打算在茅草上蜷縮一會,才躺下去,眼角忽然掃到牆角處有些痕跡。
他猛地跳起來,就著火光湊過去看——竟是血跡。
梁九霄心跳徒然快了,順著那明明暗暗的血跡往後走去,推開荒廟的後門,不由怔立當場。
滿院的屍首,橫七豎八地倒著,盡管血肉模糊,他卻仍能從中分辨出幾張熟悉的面孔……還有那縮在奶娘懷裡的小小身影,被一刀將大小兩人同時捅穿。
梁九霄無意識地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吼,喑啞低沉,沒聲沒調,腦子裡嗡嗡地直響,他想這不可能,這一定又是個特別真實的夢。
手裡的火把落了地,滾了兩圈,熄滅了。
月光冷冷地落下來,照在那些死不瞑目的人身上,人間阿鼻,已經不分彼此。
良久,他才往外走去,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撲到蔣雪的小屍體旁邊,“撲通”一聲跪下來,顫抖地手去推開一邊抱著她的奶娘,那女人的懷抱已經僵死了,他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隻能從她手臂的縫隙裡看見那張小小的臉兒。
總是笑得月牙一樣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卻沒了光亮。
梁九霄傻了一會,木然地站起來,口中喃喃地道:“不行,不能讓小雪在外面凍著……”
他連滾帶爬地尋了一處地方,瘋了似地開始用腰上的佩刀挖著地上的土,又嫌慢,開始用手抓,面容呆滯。
直到猛地被人從身後抱住——他已經一身狼藉,不知道是挖坑,還是要把自己也活埋在裡面了。梁九霄木然地回過頭去,一大堆人拿著火把在他身後站著,光亮晃得他眼睛生疼,半晌,他才辨認出來,抱著他的是他的師兄周子舒。
他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第五十八章 報應不晚
一朝身死,便是陰陽兩隔。
梁九霄雖則曾經氣勢洶洶地去刺殺過景七,可手上卻從未真沾得一點人血,著一閉眼,混雜著泥土氣息的血腥味便劈頭蓋臉地撲過來,好像要把他生生地埋進去一樣,女人死不放手的懷抱和那小姑娘瞠目欲裂似的眼睛……
男兒有淚不輕彈,是隻因未到傷心處。
不知道怎麼回京的,不知道怎麼睡著的,卻是知道怎麼從噩夢裡驚醒過來的。睜眼的一瞬間,他心裡升起一種強烈的期盼,好像那夢裡的慘烈都是假的,都是他臆想出來的,洗把臉醒醒神,就會想起,那小姑娘還好好地在蔣家住著,會纏著他遛出來,去和王爺糾纏一下關於幹爹和媳婦的問題。
梁九霄怔了半晌,忽然記起來,那都是真的。
閉上眼是噩夢,睜開眼還是噩夢,人間天下,好像綿遠得沒了邊,滔滔苦海都在人心裡,動輒便淹死了似的難受。
門扉“吱呀”一聲從外面推開,周子舒站在門口,梁九霄木然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表情空空蕩蕩的。周子舒便忍不住嘆了口氣,走進來坐在他床邊:“睡不著?”
梁九霄遲緩地搖搖頭,周子舒默默地坐了一會,伸手攬過他的肩膀,像是他很小的時候那樣,可是這愣頭愣腦的男孩已經長大到很難再完全縮進他的懷抱了,梁九霄隻能就著別別扭扭的姿勢,把身體彎得像個大蝦似的,靠在他的胸口上。
周子舒恍然發現,原來一別經年,無情歲月,早將人都塗抹得面目全非。他想這一宿誰能睡著呢?
太子睡不著,王爺睡不著,他自己也睡不著。
皇上呢?皇上大概得半夕好睡,也得等著被驚醒吧。
他卻是想岔了,赫連沛其實沒睡著,他半夜裡突然醒過來,也不知夢見了什麼,就有些心悸,一邊的美嫔坐起來,慢慢地給他揉著胸口,他卻再睡不著了,問了時辰,想著喜公公快回來了,便睜著眼等著。
喜公公快要四更的時候才回宮,這司禮太監出身的公公是宮裡的老人了,回來的時候卻是發絲凌亂,幾乎連滾帶爬。
赫連沛一下坐起身來,叫宮女美嫔都下去,這才從床上探出半個身子,問道:“怎麼了?那蔣徵膽敢抗旨不成?”
喜公公急喘了幾口氣,撲到在地上,顫聲道:“回皇上,老奴……老奴半路遇上一群黑衣的刺客,纏鬥良久,不知是何來路,功夫很了得,本以為就見不著皇上了,誰知突然來了一聲哨子,刺客們便這麼撤走了,老奴不明所以,也不敢耽擱,便繼續啟程去追蔣大人,本打算城南四十來裡的地方正好是縣郡之間,乃少有人煙,老奴尋思著在那地方撵上他們,給蔣大人留點面子,完事後令其家眷接著走便,也能掩人耳目……誰知,誰知……”
赫連沛急得咳嗽了一聲:“怎了啦?”
“蔣大人一家上下幾十口,全死在荒廟裡啦,連隨行的牲口都沒放過。”
赫連沛一驚,隨後猛地抓起床單,手指攥得太緊,以至於都顫抖起來:“你說……你說什麼?”
“皇上,蔣大人全家不明不白地都死在荒廟裡了,刺客連屍首都不曾處理幹淨,旁邊有個淺坑,不知是不是刺客們沒來得及,蔣大人他們就那麼……就那麼晾在了……”
赫連沛回手將玉枕抄起來,一下砸在地上,玉枕被他磕掉了一個角,發出一聲脆響:“……畜生。”
他低低地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無力地靠在床頭:“畜生哪!”
喜公公不敢多言語一聲,隻跪在一邊,半晌,赫連沛才低低地道:“傳令,連夜去二皇子府……給朕查抄!”
各處兵荒馬亂,京城裡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一宿睡下去,第二日便變了天。
皇上要殺蔣徵,是賞他的恩典,喜公公自然會把死人的事弄幹淨,叫他不了了之,讓蔣徵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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