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極其嚴肅:“東南三郡是剛被納入大周領土的新郡,民心本就離散。若是再生災禍,定會有人舉兵作亂。”
民心離散、舉兵作亂……
江玉珣的話雖然有幾分道理,但是口中的詞卻過分嚇人。
也不知天子心中會如何想?
樓船最上層鴉雀無聲。
原本打算上菜的內侍也停下腳步,不敢上前打擾。
此刻,所有人都在觀察應長川的表情。
太陽一點點西沉。
辰江上泛起了金色的粼粼波光,似巨龍遊弋。
應長川不由眯了眯眼睛。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樽,目光也不似往常般漫不經心:“愛卿以為,應當如何?”
※
江玉珣瞬間如釋重負。
他舉手加額,無比鄭重地朝最上席者行了一禮:“東南三郡必須屯田,但絕不可再修建圩田。甚至……”
江玉珣緩緩將手放下,認真地看著應長川的眼睛說:“甚至應當拆除從前的圩田。”
“……這,這是何理?”桃延郡太守的心髒都絞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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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江玉珣是故意同我唱反調嗎?!
“你不能因為還沒影的所謂‘大禍’,斷了我們桃延郡千萬百姓的生路啊,”太守看向他的目光,滿是怒意,“江侍中,桃延郡不比別處,這裡皆是淺灘、沼澤,你下船便知百姓生活有多麼困苦!”
於公於私,他都無法放棄自己的建議。
江玉珣也半點都不退讓:“我也是南方人士,這一點自然清楚。”
無論原主還是江玉珣自己,都是從小在南方長大的。
甚至江玉珣小的時候,還見過大片開發成熟的圩田。
“那你還——”
太守面色鐵青,下意識挽起衣袖準備辯駁。
不料他剛提起勁頭,便被應長川笑著打斷。
“斟酒吧。”天子輕聲道。
“是——”
守在一旁的內侍官連忙上前,替眾人將恬酒斟滿,飯菜也在放涼之前被端上了桌案。
宴席已經正式開始,桃延郡太守無論再怎麼不服氣,都隻得將後面的話通通咽回肚裡。
他狠狠地瞪了江玉珣一眼,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
這場宴席氣氛,因宴前的爭執而變的格外冷清。
席間無一人敢言語。
不過小半個時辰,眾人便散了個一幹二淨。
整座樓船都變得比往日寂靜。
到了最後,甲板上隻剩下江玉珣和應長川兩人。
天色已全部變暗,但今日恰巧月圓。
一輪明月獨懸於辰江盡頭,照亮了滿江流水與江邊田地。
此刻應長川正站在欄杆邊,靜靜地看向河岸。
樓船越深入桃延郡,圩田就越多。
站在樓船頂端向兩岸看去,竟能感受到幾分震撼。
然而離了湖畔,便極少能見到田地。
天子剛才並未表態,等人全部走後,江玉珣忍不住放緩腳步、湊上前去。
客觀來講,這個時代的東南地區的確缺糧。
擔心應長川真的聽取太守建議,在這裡圍湖造田。
江玉珣不由大膽道:“……請陛下放心,就算不修建圩田,臣也能想辦法在桃延郡屯出萬畝良田來。屆時東南三郡的百姓,皆可遠離災荒威脅。”
“萬畝良田,愛卿篤定如此?”應長川不由挑眉,末了轉身朝少年看去。
本想趁熱打鐵的江玉珣隻得如實回答:“……也,也不能完全肯定。”
耕種說到底就是靠天吃飯,自己方才的確誇張了億點。
“那愛卿方才為何這樣說?”
江玉珣:!!!
好不容易說一次大話,就被皇帝逮到。
辰江上那一輪明月,照在了他的眸底。
江玉珣眼中的悲痛無所遁形。
他不由移開視線,末了無比心虛地從實招來:“臣方才是打算……來給陛下畫個餅。”
畫餅?
幾息後,應長川便反應過來——江玉珣這是在給自己畫餅充飢。
停頓片刻,天子不由輕輕笑了起來。
畫餅失敗的江玉珣略為沮喪地低下了頭。
說話的藝術真是太難學了……
辰江兩岸的百姓,早已進入夢鄉。
廣袤的丘陵平原間不見半點燈火,就連辰江的波濤也變得輕柔。
恍惚間,月下江上似乎隻剩下兩道身影。
應長川說話常常模稜兩可,故意引人猜度。
但這一次……餘光看到身邊人的表情,他忽然開口道:“去江邊看過後再議此事。”
江玉珣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是,陛下!”
這餅畫得也不算完全失敗嘛。
-
樓船上不方便翻閱奏章、公文。
往常喜歡加班到深夜的應長川,也難得早早休息。
戌時,天子徐徐走下甲板。
片刻後,江玉珣也跟在他背後下樓,並停在了方才那間船艙外。
見到這扇熟悉的隔門,江玉珣終於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今天晚上究竟應該睡在哪裡?
就在他站在原地不斷糾結的時候。
天子已緩步走入艙內。
暈車、暈船時最好待在比較透風的地方。
除了甲板以外,應長川的住處便是這艘樓船上最為通風之處。
……今天上午,我應該是臉色差得嚇人,又暈得不省人事,才會被應長川送到這裡來的吧。
畢竟他還需要侍中協助處理公務,總不好將我丟下船自生自滅。
我既然已經恢復了不少,那麼今天晚上——
“愛卿為何站著不動?”
就在江玉珣決定下樓回自己所在的船艙時,應長川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說:“回稟陛下,臣在思考今晚要住哪裡。”
應長川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笑著反問道:“愛卿想住在何處?”
說話間又有一陣江風蕩過,帶來了淡淡的龍涎香。
這還用問?
有豪宅可住,誰願意去住宿舍。
更何況還是一個通風不好,待久了便會暈頭轉向的宿舍。
——可這是在“豪宅”裡面沒有皇帝的前提下。
江玉珣本應該客氣一下,說身為朝臣的自己不敢打擾皇帝,且樓船設施齊全,住在哪裡都沒有區別。
但是……天不遂人願。
樓船上一片寂靜,偶有浪聲在耳邊響起。
江玉珣的聲音,與藏在話語裡的期待、忐忑,無比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邊。
他輕聲問:“臣想住在這裡,可以嗎?”
啊啊啊!
江玉珣一邊說一邊攥緊了手心。
這話怎麼聽怎麼像我主動想巴結、留在皇帝身邊。
假如應長川這個時候拒絕,那可就尷尬到家了。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為了給自己找回一點面子,江玉珣隻好咬牙補充道:“臣暈船似乎有些嚴重,陛下這,這裡呃……通風比較好,臣並沒有其他意思。”
船艙內外,五六名內侍官均凝神靜氣。
江大人未免過分大膽了吧!
——大周的王公貴族,哪怕睡覺身邊也要留人隨時伺候。
這船艙分內外兩間,外間就是為此而準備的。
從這個角度看,江大人住在這裡非常正常。
可是……不同於別的王公貴族,陛下的身邊向來不喜歡留人。
也不知道江大人這樣說,陛下會不會生氣?
想到這裡,幾名內侍官也不由默默替江玉珣捏了一把汗。
應長川不知何時轉過身看向屋內。
一輪圓月正好懸在那扇窗外,映亮了內外兩間船艙。
他頓了兩刻,唇角忽然輕輕一揚,末了緩聲道:“自然。”
作者有話要說:
*《商君書》
第31章
小小的木榻如搖籃一般,隨著辰江的波濤輕晃。
可是江玉珣卻難得失眠了。
明明大學宿舍裡的六人間,他都能夠睡得習慣。
……可是今天晚上和應長川待在同一套間裡,江玉珣卻怎麼都覺得別扭。
不知過了多久,他忍不住將視線落向隔門。
下午東摸西看過一番後,江玉珣已經確認:為了減輕自重,樓船內的門板、牆壁均一個賽一個的薄。
尤其是這間套間裡的隔門,就是用紙糊在了木架上!
想到這裡,一向習慣抱著枕頭睡覺的江玉珣,強行調整睡姿,規規矩矩地在榻上躺屍。
並反復告訴自己——冷靜,冷靜,不過是當室友而已,千萬不要有包袱!
直到深夜,方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
“江大人,江大人……”
“江大人該起來用朝食了。”
半夢半醒間,江玉珣用手背蹭了蹭眼睛,略為艱難地嘟囔道:“這麼早?”
“不早啦,已經巳時了。”
巳時?!
江玉珣猛地睜開了眼睛。
不等他緩過神,桑公公那張臉便出現在他眼前。
並一臉諂媚道:“洗漱的東西已經備好,稍等給您取來。”說完便要行禮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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