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附近百姓以外,還有大量的流民在此聚集。
此時,眾人也隱約知道了江玉珣一行人的身份。
水田已經挖鑿完畢,但官兵仍在地下忙碌。
他們手持木屐狀多齒的長柄工具,反復推蕩水田底下的淤泥。*
行走間就能除草、松泥,甚至還能耥平田面,最重要的是連腰都不必多彎一下。
看著看著,周圍百姓不由嘖嘖稱奇,連走都舍不得走了。
“你們別說,這新朝廷還真是有些本事的!”
仗著周圍官兵聽不懂自己的話,百姓的發言也格外大膽。
“的確和我想得不同。我原以為他們和此前的朝廷一樣,隻會伸手收糧呢!”
“那些官兵手裡拿的叫什麼?”
“……我聽那個姓江的大人說,這叫做‘耘蕩’。”
“我看了幾天,也算看會這開田之法了,若是能在這裡有一塊地,至多一個月我也能給它開出來!”
說到這裡,眾人不由躍躍欲試起來。
顧野九聽了半晌,默默退回樓船之上,並將其全部告知於江玉珣。
-
“開水田其實並不難,此時晚稻還沒有收割,距離春播更是有小半年的時間,”聽完顧野九的話,江玉珣一邊想一邊說,“等童大人的圖完工後,再詳細安排屯田與相關的事情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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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長川放下手中輿圖,緩緩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侍中。
江玉珣習慣性看著天子雙眼道:“但這段時間也不能浪費。”
“愛卿可是已有打算?”
江玉珣忍不住笑了一下:“回陛下,正是。”
“臣以為,這段時間正好可以把百姓聚集起來,由朝廷建立學堂,教習他們更為精細的耕耘之法。”
他刻意加重了“聚集起來”與“朝廷”這幾個字。
應長川不由眯了眯眼睛:“愛卿是想借此事提醒三郡百姓,耕耘之法與往後產生的變化與朝廷息息相關。”
“正是如此。”
天子笑著緩緩點頭,暫未置可否。
東南三郡人心渙散,甚至有許多人隻知近年來戰亂不息,不知天下早已改朝換代。
若想把這片土地長久握於手中,必先聚集民心、民意。
教習農耕之法隻是第一步。
……在那之後由此建立的學堂還可教習官話,甚至擴展門類。
屆時,便可徹底讓三郡融入大周版圖。
在應長川身邊待了這麼久,江玉珣已大概看出——皇帝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心底裡或許已經採納了自己的建議。
身為侍中,江玉珣自然沒有時間精力與職權去親手做這件事。
因此見應長川點頭,江玉珣也不由好奇起來……
自己方才說的那一通,其實就是設立掃盲班。
也不知道應長川打算如何讓東南三郡的百姓,在這小半年時間裡心甘情願參與其中?
-
經過江玉珣這一番折騰。
此時眾人已經將“圩田”忘到了九霄雲外去。
——除了桃延太守宣有力。
他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啟稟陛下,臣以為江侍中雖然懂些呃……奇淫巧技,但是長遠角度看此人還是不可重用啊!”
原本隻是一介武夫的宣有力,到了御前以後,說話也變得文绉绉。
他話音剛落,樓船下就傳來了一陣略顯嘈雜的聲響。
翻閱奏章的應長川手指一頓,隨之朝窗外看去。
幾息後,忽然輕輕地朝外點了點頭。
接著方才轉過身隨口道:“哦?為何。”
見天子接話,宣有力立刻興奮起來:
“臣知道江侍中在昭都做了一些事,昭都附近的百姓對他印象不錯。但是無論怎麼說,他都隻是一個侍中而已。”
宣有力一口一個“侍中”叫得格外起勁。
應長川對軍士一貫優厚,更別說宣有力還是與他一道打過天下的舊臣,說起話來可謂是極有底氣。
說完,見天子面色如常,他又繼續說道:
“據臣所知,‘侍中’一開始的時候,不過是一個掌管乘輿服物的小官而已。後來又多了點協助批閱奏章的事做。”
“……或許是因為能接觸到朝政,總有侍中擺不正自己的位置,”見應長川一直不打斷自己,宣有力變得越發大膽,“陛下之前幾個侍中,便是前車之鑑啊!”
聽到這裡,應長川終於緩緩放下手中朱筆,倚著玉幾似笑非笑地朝宣有力看去:“愛卿身處桃延,對朝中事務竟也如此熟悉。”
宣有力:!!!
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後,他當即緊張起來。
應長川之前那兩名侍中,是勾結聆天臺獲罪的。
此時性質有些特殊。
因此雖被對方坑了一道,但朝廷仍未聲張。
從這個角度看,自己的確不應該當眾提起……
“臣,臣我,呃臣有……”宣有力當即跪下,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想要解釋,但怎麼也無法組織好語句。
應長川則漫不經心道:“怕什麼?愛卿身為朝臣,便應關心朝政。”
說著,隨手把批閱過的奏章放置一邊,看上去好像並不生氣。
“是,是……”宣有力的身體還在顫抖。
此時他已經分辨不出皇帝究竟是不是在說反話了。
直到應長川再一次將視線落在他身上:“怎不繼續?”
宣有力終於鼓起勇氣偷偷瞄了應長川一眼,確定對方表情並無異常後,方才深吸一口氣繼續說:
“江侍中身為侍中,每天不安心在陛下身邊待著,反而到處亂跑——”
應長川手指一頓。
宣有力如沒看到般繼續:“他所做之事完全超出職權,這不就是越俎代庖嗎?”
好歹曾是名武將,宣有力說著說著終於鎮定了下來。
“屯田為國之大計!身為侍中,江玉珣並沒有權力幹涉此事,更別說此時他已有了總管此事之意……”說完,宣有力忽然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臣並不否認江侍中有能力,但是更無法忽視其野心!”
野心?
聽到這裡,應長川不由輕輕挑了挑眉。
身為帝王最忌臣子功勞過高。
宣有力既是真心覺得江玉珣狼子野心,也是打心眼裡覺得應長川一定會介意這一點。
想到江玉珣父親的那些舊部,以及原本官職不如自己,後來卻位列“九卿”之一的莊嶽。
宣有力忍不住再進一步,自以為聰明地大膽暗示道:“水利、屯田皆是國之要務。”
“江侍中出仕不久,年歲尚淺。也不知道他是仗著什麼、上面有誰,才敢如此大膽而為……”
江水拍打過來,巨大的樓船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
應長川停頓片刻,竟輕笑出聲。
宣有力的心當下狠狠一墜。
……陛下他笑,笑什麼?
宣有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伴隨著辰江的滾滾濤波聲。
應長川端起桌上的茶盞輕抿一口,末了輕描淡寫道:“如若是孤呢。”
宣有力:……如果是陛下。
等,等等。
陛下剛才說了什麼?
江玉珣背後的人……是他?
宣有力瞬間瞪大了眼睛,連如何呼吸都忘了個一幹二淨。
他頂著恐懼抬眸。
而此刻,對方正含著笑看向自己……
宣有力的心當下一陣抽痛,天子方才並非玩笑。
江玉珣背後的靠山……竟然真的是應長川本人!
想到自己剛才說了,宣有力耳邊“嗡”一聲響了起來,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甚至就連身體也在此刻發麻。
-
守在艙內的桑公公笑著上前把宣有力扶了起來,另騰出手推開了艙門。
此刻,樓船正因波濤輕搖,渾身癱軟的宣有力,僅憑自己完全站不穩當。
艙門緩緩敞了開來。
宣有力抬頭便見——江玉珣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艙外!
大腦還沒有開始正常運轉的他,不由被眼前的人嚇了一跳,直接脫口而出道:“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啊?
江玉珣愣了一下。
不是應長川讓我上來的嗎?
半盞茶時間前,江玉珣剛走上甲板,抬頭便看到應長川在窗邊看自己還向自己點頭,這才猶豫了一下直接登上樓來。
宣有力壓低了聲音:“你可是故意偷聽我和陛下談話!”
偷聽?
江玉珣忽然笑了起來。
應長川的聽力極佳,他絕對早就知道自己在門外。
想到這裡,江玉珣忽然笑著上前,輕輕拍了拍宣有力的肩膀,末了語重心長地說:“沒有吧宣大人,我哪有在偷?”
天可憐見,船艙的門板這麼薄,你的聲音又那麼大。
我明明是正大光明在聽啊!
宣有力的身體重重搖了兩下。
……剛才鏽住的大腦終於重新轉動,心中最後一點僥幸也隨之消散。
應長川的話忽然在他腦海中回蕩起來。
如若是孤呢。
天子這一次,是真的站在了江玉珣這邊。
“宣大人,宣大人——”
伴隨著桑公公驚恐的聲音,宣有力終於徹徹底底地暈了過去。
……不是吧。
我怎麼又氣暈了一個老頭?
見此情形,江玉珣不由目瞪口呆。
-
應長川的話把宣有力嚇得半死。
但是對此,江玉珣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就像宣有力說的一樣,水利、屯田皆是國之要務,事關重大。
在此期間,無論朝堂還是百姓,皆要保持一致步調,絕對不能生出二心。
這一切的前提條件,便是皇帝表明自己的態度。
應長川今日這話,不隻是說給宣有力的,更是說給他背後觀望的朝臣百官聽的。
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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