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珣轉過身去抬眸看向應長川,極其認真地說:“臣所言句句是真,還請陛下仔細考慮此事。”
金燦燦的稻田,與夕陽一道映在那雙漆黑的眼眸中。
如火焰在隨著風搖晃。
應長川忽然在此刻,想起了那日怡河邊如火的殘陽。
——此刻,它已然燒遍了辰江上下。
-
在江玉珣之前,別說見了大周從來沒有人聽說過所謂的“海沣稻”。
皇帝自然也不能因為他在稻田旁的三言兩語立刻做下決定。
但是此時,江玉珣的話已經如一顆種子,於寂靜間扎根在了每一人的心田之中。
隻等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
應長川此行要乘馬車前往爍林郡的首邑。
仍然兼任著“侍中”一職的江玉珣,還和從前一樣與應長川同乘一駕馬車。
離開稻田後沒過多久,馬車便回到了官道上。
爍林郡臨海,夜風裡也帶著一點淡淡的水腥氣。
馬行沒多久,便有一陣風從車外吹來,輕輕將車簾撩起一點小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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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海崖好巧不巧出現在了江玉珣視線中。
看到那熟悉的外形,“青林崖”三個字隨之從他腦海裡冒出來。
——當年還是前朝貴族的應長川,人生中第一次帶兵遠徵,來的便是彼時還叫“爍林國”的此地。
而令他聞名於天下的第一戰,就爆發於“青林崖”邊!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
矗立於海邊的白色的山崖分外顯眼。
江玉珣上輩子曾經這裡旅過遊,因此一眼就認出了它!
……沒有想到千載之前,這山崖外竟然是一片樹林。
看到這裡,江玉珣忍不住將眼前的景色與自己腦海中的畫面一一對比了起來。
陷入回憶中的他難得走了神。
因此並沒有發現坐在自己身邊的應長川,不知何時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愛卿在看青林崖?”天子的聲音自江玉珣的耳邊傳來。
“……”
摸魚被抓住對江玉珣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
他下意識回答道:“回陛下,臣方才是在看青林崖。”
這話聽起來甚至有幾分理直氣壯……
不過應長川也並沒有生氣。
天子的視線隨江玉珣一道向著車窗外落去。
停頓片刻,江玉珣直接伸手將簾子打了開來。
今日無月,白色的海涯卻泛著瑩瑩的光亮。
應長川沉默片刻,忽然輕笑著說到:“孤上回來此,已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聊到歷史,江玉珣瞬間來了興趣。
他忍不住說:“臣知道,陛下當年在這裡戰勝的爍林國!”
應長川不由轉身向江玉珣看去,並隨口道:“愛卿竟如此了解。”
……不對!
說完那番話,江玉珣忽然意識過來,此時以應長川為“主角”的《周史》還沒有修成。
自己說的這件事,當朝許多人都不清楚。
他不由辯解道:“臣,臣父親當年有說過這件事。”
“哦?”應長川似乎來了興致,“除此之外愛卿還知道什麼。”
“……臣還知道,陛下當年於此地一箭要了爍林國大王的命,爍林國軍隊自此群龍無首,大敗於您。最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是在子夜發生的。”
不同於方才的激動,說到這裡江玉珣的語氣裡不由帶上了幾分懷疑。
史書也不能完全相信。
半夜一箭要人性命?
——這個記載未免有些誇張了吧!
江玉珣頭回在《周史》中讀到此段時就懷疑,這都是後世修史的人的春秋筆法。
說不定連應長川本人,都不知道後世史官會給他記上這樣一筆呢!
江玉珣沒有意識到,身為一名黑粉,自己話語裡的懷疑有些過分明顯。
簡直是將“我不信”這三個大字寫在了臉上。
應長川:“……”
馬車緩緩拐了一個彎駛入山林之中,方才如明月一般懸在海上的青林崖,也隨之消失不見。
江玉珣終於依依不舍地將視線收了回來,同時放下車簾下意識朝應長川看去。
這種小事本不該天子關注。
可是沉默片刻,應長川終是忍不住蹙眉看向身邊的人:“愛卿以為此事是真是假?”
馬車內跳動的燭火,照亮了江玉珣的面頰。
他臉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應長川的眼底。
嗯?
應長川為什麼問我這個?
江玉珣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無比真誠地抬眸看著應長川的眼睛,並極其認真地說:“自然是假的。”
第35章
海浪聲被擋在了密林之後。
馬車內忽然靜了下來,江玉珣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
……自然是假的?
應長川不由垂下眼簾,正好對上那雙漆黑色的眼瞳。
二人視線相對的那一刻,江玉珣還極為認真地朝他重重點了點頭。
一向不在意世人眼光的天子,難得生出了一分解釋的欲望。
停頓幾息,應長川忽然笑著輕輕地旋了一下手上的指環,重新將視線落向奏章。
自始至終他隻輕輕地“嗯。”了一聲。
嗯?
這是什麼意思?
一樁歷史懸案的答案就在眼前。
江玉珣不由抓心撓肝。
他還想繼續探究下去,然而應長川已經再一次將注意力落在了奏章之上,不再說話了。
……我,我應該沒有猜錯吧?
馬車內突然安靜下來,江玉珣沒來由地生出一陣心虛。
以及一點點不祥的預感。
古時人口稀少、城鎮不多,辰江邊到爍林郡首邑尚有一段距離,當晚無法到達。
早於大部隊之前,已有隨行官兵提前在官道旁選好了址並安營扎寨。
又過了一會,一行人終於停了下來。
江玉珣走下馬車便看到整齊的營帳、座席,與燃在帳外的篝火。
除此之外,空氣中還有一陣濃鬱的甜香味。
先遣隊伍裡的廚師,已經在此備好了飯食。
甫一坐下,早有準備的內侍官便把飯菜端了上來。
既陌生又熟悉的鮮香味瞬間沁入鼻腔。
下一刻,坐在宴席中後部的年輕郎官們便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這是什麼東西?”
“聞起來有點像魚,是魚嗎?”
“不對,如果是魚的話,它怎麼會有殼呢?”
聽到眾人小聲討論,身為爍林郡太守的婁倬正終於緩緩起身,笑著為天子與朝臣介紹道:“陛下,今日這宴上食物均為爍林郡特產之物。”
說著,又將視線落在了桌案上:“盤裡的東西名為鳆魚,細嫩多汁、甘甜無比。”
鳆魚!
江玉珣心中不由激動起來。
婁倬正口中的“鳆魚”就是後世的鮑魚。
江玉珣沒有想到穿回古代之後,自己竟然還能吃到海鮮。
天子不喜味重的食物,因此無論在行宮還是樓船,眾人也隨他一起吃得清淡。
時間久了,總覺得嘴裡面過分寡淡。
盤子裡的鳆魚,雖然也隻做了簡單蒸煮,但對於海鮮而言這已足夠。
知道盤子裡面的東西是什麼之後,江玉珣的心情已然激動起來。
誰知今晚的驚喜更不止這些!
上過鳆魚後,內侍官又將主食端了上來。
婁倬正笑道:“爍林郡個別縣已經將稻收了上來,各位大人碗裡盛著的都是今年的新米!”
素面的瓷碗內擋不住濃鬱的米香,一口下去甜軟的滋味瞬間就令人讓人忘記一日的疲憊。
稻米雖然也是大周主糧,但是為了包容大部分人的口味習慣,無論在昭都還是樓船上,三餐都以粟米為主。
江玉珣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好好吃過一碗米飯了。
除了他以外,其餘昭都來的臣子也頗為新奇。
一時間,宴席間的氣氛變得格外熱烈。
不隻大臣們不再像船上那樣緊繃,天子的心情看上去好像也不錯。
幾杯酒飲罷。
五重席上,天子拿起手中酒樽,輕抿一口後隨意道:“七年前,莊大人也隨孤來過此地。”
莊嶽:!!!
陛下居然叫我了?
沒有想到皇帝會在此時提起自己。
正在夾菜的莊嶽立刻受寵若驚地放下手中筷子:“陛下那日英姿始終銘刻於臣腦海之中!哪怕已經過去七年,當日之事,仍歷歷在目。”
想起自己的“為官之道”莊嶽瞬間把吃飯這件小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這句話鏗鏘有力。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筷子,朝莊嶽看了過去。
好不容易有個與天子拉近距離的機會,莊嶽當然要好好利用。
他不由抬眸遠眺,望向了大海的方向。
接著便用無比深沉的語氣回憶起了當年的事情:“……當日臣還隻是一個百夫長,有幸帶人與陛下一道衝鋒陷陣。”
席間忽然靜了下來,眾人耳畔隻剩下一點篝火燃燒產生的“噼啪”聲。
聽到這裡,江玉珣也默默地放下飯碗,朝著不遠處陷入回憶的莊嶽看去。
想起不久前自己在馬車中的那番話。
埋藏在江玉珣心裡的那一點不祥預感,忽然在這一刻放大。
臥槽,不會吧?!
篝火照亮了莊嶽的面頰,他的目光裡的崇拜與敬畏:“當年的爍林國國君兇惡至極,我等原以為那定是一場惡戰。沒有想到此戰開始後不久,陛下便於千萬人之中,一箭取了那國君的性命!”
他這一番話慷慨激昂,說著說著竟有幾分老淚縱橫之意。
江玉珣:不是吧……
這件事發生在前朝,宴席間有不少人都沒有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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