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夫重新抬起獨輪車,有些不舍地再看了江玉珣一眼。
他要來寧平倉的事情,早幾日前就在役夫之中傳遍了。
今日開工前,一堆例行休息的同鄉將眼前役夫團團圍住,並叮囑他一定要替自己看看江大人的模樣。
若是能與大人搭句話,那便再好不過了。
役夫雖然應下了這件事,但直到進倉窖前,他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真有如此好運。
說完“大人好”後,這名役夫既不想離開,又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
還好,此前沒有接觸過此事的莊有梨忽然向前一步,他看了一眼坑內的東西,接著好奇地朝役夫問道:“你方才倒入坑底的東西是什麼?”
役夫立刻打起精神:“回大人的話,小的剛才所運之物是木炭屑。”
有幾名役夫順著麻繩降入坑底,接著用鐵锹整平炭屑,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石子堆在他們的腳邊。
“木炭屑?”莊有梨忍不住再向前走了一步,並轉身好奇地朝役夫問,“鋪這個做什麼?”
“呃…這個……”役夫也不太清楚倉窖的每一道工序都是為了什麼,被問到他的臉一點點漲紅。
江玉珣則在這個時候輕聲解釋道:“這一步是為了防潮。”
“防潮?”
在大周之前的幾代,糧倉不但大部分時間都是空置著的,且倉體本身也修得非常湊合。
寧平倉和怡河一樣由尹松泉負責整體設計。
除此之外,江玉珣還根據後世糧倉的構造,給出了一點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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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點頭一邊對莊有梨解釋道:“寧平倉修建在地下,防潮的步驟自然要多一些。”
倉窖內的十幾名役夫與守倉兵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動作,向江玉珣看了過來並耐心聽他講述。
江玉珣說:“倉窖挖成後,要先撲一層青膏泥,再用火去焙燒窖底的生土。等這一切做完後,就可以鋪設木炭和碎石子了。”
役夫聽得格外認真,並不時輕輕點頭。
“待這幾樣東西鋪灑完畢,便可以再架設一層木板,之後鋪上草、糠再覆以葦席,這個時候就可以裝糧食了*,”江玉珣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堆滿了糧食之後還要在往糧食頂上鋪設葦席,這樣才可以長時間保存。”
“如此復雜……”莊有梨輕聲感慨道。
講到這裡,江玉珣終於注意到了周圍役夫的眼神。
他們和莊有梨一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役夫們一年來此工作一月,直到現在才了解工程的全貌。
見此情形,江玉珣不由深思起來。
儲糧既能保證百姓度過災禍,更能穩定其心理,重要性自不必多說。
除了在寧平倉進行官方儲糧,百姓家中更要有糧常備。
……如此看來,在一個月的時間內教會役夫們儲糧原理,並使其運用於生活中似乎也很重要。
-
江玉珣一行人在寧平倉內參觀了大半日。
等離開此地的時候,莊有梨的本子上已經記滿了重點。
馬車駛出寧平倉後,並未轉身回到仙遊宮,而是繼續朝著昭都方向而去。
今年有個閏二月,江玉珣的生日也退得比往常稍晚一點。
最近一段時間莊嶽忙得腳不沾地,到了現在方才記起江玉珣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了。
於是他便想著邀江玉珣到家中歇一晚,再吃頓便飯。
此刻時間還早,江玉珣並沒有直接去莊嶽的府邸,而是與莊有梨一道帶著玄印監在昭都附近逛了起來。
……
昭都城郊有一片湖泊,名曰“燕銜”,今日燕銜湖上滿是踏春賞景之人。
楊柳垂絲墜入湖中,漾起圈圈漣漪。
小舟蕩過湖水,朝不遠處的島嶼而去。
湖邊有昭都的貴婦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以帷幔相遮在內對弈、遊戲。
到了湖畔,江玉珣的心情忽變得輕松許多。
他隨便找了片草地,抱膝坐下向湖面上看去:“有梨,你知道那湖心的島上有什麼嗎?”
“我也沒有去過,但聽人說似乎是幾座庭院,”莊有梨輕輕搖頭道,接著忍不住轉身問他,“阿珣想去嗎?”
江玉珣伸了個懶腰,他閉上眼睛說:“等未來闲了我定要租一艘小舟去湖那邊看看。”
在外跑了一日,靜下來後他不由生出了幾分倦意。
頓了幾息,忽有一陣熟悉的聲音傳至江玉珣耳畔:“為何今日不去?”
江玉珣有些遺憾地說:“我方才問了湖上的人,他們說單單劃船來回就要一個半時辰。如今已是酉時,若是現在出發今晚怕是要住在島上了。”
“哎……明日還要回仙遊宮呢,今天是去不成了。”
春風託著一片柳葉,輕輕地墜在了江玉珣的面頰之上,隨之生出淡淡的痒意。
江玉珣忽覺得周圍氣氛有些古怪。
……怎麼沒人說話了?
下一刻,江玉珣便用手肘撐著身子,騰一下自草地上坐了起來。
柳葉隨之飄落,墜到了不遠處的湖中。
江玉珣身上還沾著些碎草,但他顧不得拍打衣袖,隻是下意識向前看去。
舟槳破開水面,掀起一陣粼粼波光。
波光照亮了來人的眉眼,與微微揚起的唇角。
他笑著向江玉珣點了點頭。
春水蕩漾,頃刻間便驅走了煙灰色眼瞳中的寒意。
我就知道!
剛才那不是錯覺。
應長川怎麼出宮了?!
江玉珣不自主地揉了揉眼睛:“……陛,陛下?”
說著便要行禮。
天子身著玄色便衣,手中還拿著一把合起的油紙傘。
他神情慵懶闲適,似乎也是來遊春的……
看清來人是誰後,莊有梨面色一白,如耗子見了貓似的猛地起身朝應長川行了一禮,手指還不由自主地顫了起來:“陛,陛,陛……”
應長川緩緩看向江玉珣:“不必多禮。”
一旁的莊有梨隨即閉了嘴。
“愛卿可是想去泛舟。”
“回陛下,正是。”江玉珣一邊說,一邊下意識抬眸瞄了應長川一眼。
他不會也去吧?
不不,應長川這種工作狂,哪有泛舟湖上的闲情逸致?
就在江玉珣費盡心思揣度聖意之時,一隻小舟已從遠處悄悄地蕩了過來。
劃舟的人將其停在岸邊,末了起身上岸向應長川行禮:“陛下,舟已備好。”
……應長川這是來真的啊?!
江玉珣瞬間傻了眼。
-
應長川似乎是真的想與民同樂。
他並沒有乘畫舫,而是坐在方才玄印監劃來的小船上,與江玉珣一道向湖心而去。
船上除了他們二人外,隻剩一名須發灰白的船夫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槳。
身著便衣的玄印監則輕劃小舟,遠遠地跟在一旁。
江玉珣上了船便與應長川聊公事,從寧平倉講到怡河,一個多時辰都沒有停。
然而等聊完這些後,船上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燕銜湖上滿是遊船,唯獨江玉珣與應長川所在的角落靜得有些過分。
湖心的小島越來越近。
此刻江玉珣的耳邊除了船槳破水的聲音外,隻剩下自遠處傳來的遊人的嬉笑。
一時間,他就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緩了幾拍。
就在江玉珣想著要不要找個話題打破這片寂靜時。
不遠處一艘畫舫上忽然有人高談闊論道:“……狡兔死走狗烹,古今權臣風光一時者多得去了,可是又有誰能風光一世?”
“此言有理!”
“煊赫一時難得長久啊……”
說著,畫舫上眾人便一齊笑了起來。
畫舫上人雖未指名道姓,但江玉珣還是在瞬間反應過來——他們說的絕對是自己!
他下意識觀察起了應長川的表情。
天子漫不經心地將視線落在了那艘畫舫上,頓了幾息後端起茶盞輕抿道:“愛卿以為他們所說可有道理?”
他的聲音裡還帶著幾分慣有的笑意,似乎並沒有將那番話放在心上。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來……應長川雖然有不少缺點,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不像能做出鳥盡弓藏之事的人。
這話放在過去,江玉珣或許會小小地緊張一下。
但現在他可是有免死金牌之人!
想到這裡,江玉珣不由真心道:“沒什麼道理,臣以為他們這是在搬弄是非。”
同時忍不住問:“陛下覺得呢?”
應長川跟著笑了起來,心情看上去有幾分愉悅:“愛卿所言極是。”
我就知道!
船上稍有些沉默的氣氛在這一瞬被打破。
江玉珣開始與應長川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天,同時默默地於心中吐槽著那艘畫舫上的人不懂裝懂。
天色漸漸變暗,船夫的搖槳的速度也快了起來。
大部分小舟都已靠岸,除了玄印監外,湖上隻剩那艘畫舫內不時傳來歡笑。
燕銜湖上起了陣薄煙。
湖心島上的樓閣越來越近。
江玉珣自穿越以來,還不曾遊山玩水過。
看到不遠處的景象,他的心情忽然多了幾分雀躍。
然而就在這時,江玉珣的鼻尖忽然生出一絲涼意。
“……下雨了?”江玉珣猶豫了一下將手伸出船艙,
雨滴在湖面上開出了花,帶著暖意直往人身上撲。
遠處畫舫上的人不滿地吵了幾句,終於退回了船艙內。
這一下,燕銜湖上徹底靜了下來。
伴隨著“哗”一聲細響,小舟輕輕地靠在了岸上。
船夫轉身向應長川行了一禮,便退入了艙內。
“怎麼了,愛卿?”說話間應長川已經起身準備上岸。
江玉珣隻得如實說:“臣在想萬一淋湿該怎麼辦?”
春雨雖綿,但過分細密。
想來不過一盞茶時間便會將人澆湿。
應長川輕輕搖頭:“不會淋到。”
“為什——”江玉珣正要問他為何如此確信,轉身便看到應長川的手中拿著一把傘。
是哦,他來的時候手上便帶了傘!
“走吧,”說話間應長川已經緩緩撐開了手中的紙傘,並轉身隨口道,“燕銜湖春季多雨,孤備了傘。”
天子已經發話,來不及多想江玉珣下意識便站了起來。
燕銜湖上的遊船頗窄,起身的那一刻江玉珣的肩膀毫無預兆地自天子手臂上蹭了過去。
一點奇怪的酥麻之意瞬間自此處散開,轉瞬便傳到了指尖。
春雨輕輕敲打在傘上。
耳邊隨之傳來一點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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