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傳信後沒幾天,他就已將這些全部安排妥當。
“實在是辛苦童大人了。”江玉珣連忙朝童海霖點頭。
“都是分內之事!”說完童海霖又補充道,“剛才我已經叫人卸下船上的棉花,將它們統一運往此處。”
桃延郡往年從不下雪,冬季也從不像今年這樣寒冷。
除了個別有錢人外,大多數百姓都是穿著秋裝過冬的。
“住”一事或許暫不用擔心,但“穿”卻不得不注意。
在昭都的時候,應長川已經下令把北方幾郡軍中新制與多餘的冬衣,通過辰江運送至桃延郡。
這些冬衣一到桃延,便會參照剛剛那個名單分給當地百姓。
樓船上的棉花則全部被江玉珣安排給了郡內的兒童。
這幾日它們便要被集中制成冬衣。
太守府內滿都是人,不隻童海霖在匯報郡內事務,提前趕到這裡的駐軍將領,也在向應長川匯報軍中情況。
此時已是傍晚,溪口城內大半道路和地面上都覆蓋著一層堅冰很難行走。
擔心不小心摔倒或生出其他意外,江玉珣便想趁著天黑之前先在太守府附近看看,
桃延太守同街正好有一座學堂。
見應長川還在聽將領們匯報軍務,江玉珣就隨著童海霖一道,去了那裡詳細查看制衣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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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整座首邑已被風霜所凍結。
從渡口到學堂這段路今早已被官兵們鏟了出來。
此時他們正往來於樓船和學堂之間,搬運著隨船而來的棉花。
學堂大小屋室內,數百名婦女正坐在書案前,緊鑼密鼓地在麻布上打著樣。
她們隻顧手上活計,完全沒有注意到江玉珣和太守的到來。
……
“剪刀呢,我的剪刀去哪裡了?”身著褐衣的女人四處尋找著,“快快!我這一堆布的樣都已經畫好了,就差剪裁了,你們誰把我的剪刀拿走了?”
話音落下,旁邊的女人一邊繼續縫合面布和內布,一邊順手從布料下方抽出一把剪刀遞給了她:“這裡!你用完再借我使使!”
“好,放心!”
身著褐衣的女人剛把剪刀拿起,另一人就已經縫好了一個布胚,並將它整齊疊在了一旁。
這件衣服大體上已經完工,充上棉花就可以穿了。
學堂內滿是尋針找線的嘈雜聲響。
童海霖則在江玉珣耳邊大聲道:
“我們已經按照江大人在信中寫的棉花數量仔細算過了,一歲以下的嬰兒全部穿純棉花的袄子!三歲以下一歲以上的小孩和孕婦、剛生完小孩的婦人,袄內一半充棉一半充亂麻……若再有剩者,按照年齡分給十歲以下的幼童。”
身為郡守,他想盡力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童海霖的嗓門有些大,聽到他的話後,旁邊一個正在縫制棉衣的女人突然放下手中的針線,轉過頭朝二人看來。
“……江大人?”她的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頓了幾秒後突然問到,“是江玉珣江大人嗎?”
上回南巡時,她曾遠遠地見過江玉珣一面,如今一眼便認了出來。
說著女人便放下手中的針線,準備起身向江玉珣行禮。
眼眶竟也在同一瞬間變得通紅通紅。
“不必多禮,您快忙手裡的活吧!”江玉珣連忙上前壓低了聲音向她擺手,“我就不打擾大家了。”
“是是!”意識到江玉珣想要低調後,她連忙用手背抹了抹眼淚重新拿起針線,同時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輕聲說,“江大人您就放心吧,我定不會浪費了棉花這麼貴重的東西。”
今年秋,她家不但喜獲豐收,且正好抱到第一個外孫。
沒承想還沒開心幾日,便迎來了如此的寒冬。
襁褓中的孩子一點也凍不得。
可是剛下了三天雪,她家裡的半間房便被積冰壓塌一半。
寒風順著屋頂上的大洞漏入了家中,火都難再生起來,別說是取暖了,熱水都喝不上一口。
……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忽然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噼裡啪啦直往下掉。
正欲離開此處的江玉珣也被嚇了一跳。
他連忙俯下身輕聲說:“您這是怎麼了?若有什麼難處的話盡管開口,朝廷定當替你解決。”
“……讓江大人見笑了,民婦…民婦家正好被大雪壓垮,且又有一不到半歲的幼童。民婦本以為一大家子人都要斷送在今年冬天了,沒想到我們不但被叫到了城裡居住,甚至我那外孫還有棉衣可穿,”她越說情緒越激動,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一想到這裡民婦,就……就開心。”
這幾日發生的一切都在於無聲告訴她,朝廷並沒有將他們拋棄。
不等江玉珣說點什麼安慰她,想起手上還有活沒有做完的她便重新打起精神:“朝廷出手如此闊綽,民婦自然要將每個孩子都當外孫般對待,好好做活。江大人、太守大人且放心!”
說話間,她便穿針引線繼續起了手下的工作。
而童海霖則在此時笑道:“放心!自然放心!”
江玉珣的心情也隨她表情的變化一道稍稍放松了一點,他笑著朝女工點頭:“您也千萬別忘了休息。”
“是,江大人——”
桃延郡的情況比他想象中還要糟糕一些。
然而百姓卻並未被寒風擊垮。
-
為了保證這群女工手指靈活,學堂的角角落落都放上了炭盆。
身著厚重纩袍的江玉珣沒走多久竟覺得有些熱。
他與童海霖看了一會,確定進度之後便打算離開此處。
而童海霖則在這時被下屬叫去核對棉花數量。
此時夜色漸濃,江玉珣正欲走出學堂,抬眸竟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應長川不知道什麼時候聽完了軍務,此時竟站在學堂的門口。
身披墨色狐裘的天子背對著風雪半隱於夜色之中,並於江玉珣抬眸的瞬間,笑著朝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身邊連一個玄印監都沒有跟。
看上去……竟像是在專程等候自己那般。
“陛下?”江玉珣不由加快腳步走到了應長川的身旁。
不等他問天子來這裡做什麼,便見應長川將搭在手臂上的狐裘遞到了自己的面前:“先披上,外面冷。”
這件狐裘同是墨色,十有八九是天子私物……
這兩日,江玉珣和應長川之前的氣氛愈發古怪。
……他發現,應長川對自己的態度似乎有些過分的好了。
甚至於兩人之間的距離感,也隨著那晚的“報團取暖”而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江玉珣原應該避避嫌,努力維持兩人純潔、無雜質的君臣關系。
但是擔心凍死在桃延郡,以及天子等不及後親自將狐裘為自己披上肩的他,還是聽話地將東西接了過來。
畢竟什麼都比不上命重要。
然不等兩人一道離開學堂回樓船上休息,江玉珣便在天子手中看到了一個恐怖的東西——應長川不知道從哪裡拿了一把剪刀,正在隨手把玩。
女工用的青銅剪笨重而粗陋,甚至還生了些銅鏽。
然而這對常年練劍的天子而言不是問題。
應長川的動作格外靈活,炭盆內的光映在青銅剪上,並隨他的動作一道打在了江玉珣的眼中。
……剎那間便令江玉珣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場夢。
正在穿狐裘的他一個不留神,差一點狠狠地將自己勒死在應長川的面前。
“咳咳咳……”江玉珣趕忙松開狐裘的系帶,低頭咳了兩聲。
應長川垂眸疑惑道:“愛卿怎如此不小心?”
說著,竟抬手替江玉珣綁好了系帶。
他的動作無比隨意,好似天子給大臣穿衣是理所應當的事一般。
然而江玉珣的心底卻如住了一個燒水壺般,劇烈地尖鳴了起來。
他猛地向後退了一步,試圖離應長川遠一點。
可還不等江玉珣退出學堂,他便已不由自主地開口說:“回陛下的話,臣不是不小心,隻是突然想起了前陣子的一個夢罷了。”
應長川跟著向前一步,末了眯了眯眼睛問:“什麼夢?”
江玉珣自己都覺得那場夢有些莫名詭異……
就在他考慮要不要搶走銅剪自行了斷時,應長川竟如意識到什麼一般拿起了剪刀,將目光落在了刀身之上。
月光穿過雲層灑在了應長川的身上,竟與夢境中的無影燈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神情無比認真,看上去還真有幾分醫生的架勢。
江玉珣立刻移開目光:“臣,臣夢到陛下是一名大夫……正要拿剪刀幫臣做手術。”
“手術……”從未聽過這個詞的應長川不由挑了挑眉,他放下剪刀與江玉珣並肩學堂向外而去。
大雪從身旁飄過,耳邊滿是“嗚嗚”的風聲。
然而這一切皆被玄色的狐裘擋在了背後。
然而還不等江玉珣松一口氣,天子便照常發揮道:“哦?可否細說。”
桃延郡寒風凜冽,每一道風都似那夜的手術刀,無情又冰冷地落在江玉珣的身上。
無能狂怒的他狠狠地垂眸看向自己生出凍瘡的右手——都怪你!
第74章
從學堂到樓船的路上又積了一層新雪。
江玉珣不得不放緩腳步,努力控制音量,試圖不讓應長川聽清自己在說什麼:“……就是用刀、剪開開膛破腹。”
他的用詞極其古怪,語氣也正經得不能再正經。
再配上呼嘯的寒風,聽上去竟有幾分詭異之感,硬是將其向噩夢的角度靠攏。
說完,便忐忑地抬眸看向應長川。
誰知天子竟然在這個時候停下了腳步。
冷冷的月光穿透薄雲,落在了那雙煙灰色的眼瞳中。
應長川忽然轉身看向江玉珣,並一步步向他走來。
天子微低著頭,眼眸也與這一刻隱入了黑暗之中。
“……陛下?”江玉珣默默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似乎又回到了夢中,成了砧板上的一條魚。
天子沒有開口,而是在這一瞬抬起了手來。
……應長川又想嚇唬我!
明明知道應長川手裡什麼都沒有拿。
但是江玉珣的心髒還是隨他的動作一道輕輕地顫了起來。
忽有一朵雪花墜在了他的眼睫之上。
不同於夢中,能夠自由活動的江玉珣在這一刻爆發出了巨大的能量。
他突然向前一步,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應長川的手掌,企圖阻止對方後面的動作。
方才換上狐裘的江玉珣還沒有來得及戴手套。
觸到應長川的那一刻,淡淡的暖意便自手心傳了過來。
手背上的傷處竟在此刻發起了燙。
江玉珣愣了一下。
不等他抽手,應長川竟用另一隻手反握回來,一點點暖熱了江玉珣凍僵的關節。
他微微蹙眉,問出了句完全不在江玉珣意料之中的話:“為何不戴手套?”
江玉珣心跳忽然快了半拍,他不由心虛點頭:“臣現在就戴。”
說著便要低下頭去找。
然而還不等江玉珣從衣袖中取出手套,長街另一邊忽然響起一陣熟悉的聲音。
“阿珣!”身披狐裘的莊有梨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貼著牆壁滑了過來,“先別急,我們兩個一起走!”
江玉珣:!!!
他看一眼莊有梨,再低頭看一眼自己和應長川交握的雙手,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陣不妙之感。
江玉珣努力想要松手,可就在同一時間,貼著牆滑過來的莊有梨已經抬起了頭,並高聲道:“等等,我——”
話還沒有說完,他便突然沒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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