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的屋檐下不知道什麼時候生出了一排冰錐。
這些冰錐足有一尺多長、尖端銳利,此時正在太陽下閃著寒光。
江玉珣的視線再次朝屋檐下落去。
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上有一排的碎冰,顯然……這些掛在屋檐上的冰錐還在不斷地向下脫落!
江玉珣的背後瞬間一寒。
十幾名百姓正擠在屋檐下好奇地看向此處,絲毫沒有留意到自己頭頂的冰錐正隨著梁柱一道顫動,甚至於生出了巨大的裂隙,隨時都有脫落的危險。
“當心!”江玉珣下意識道,“你們頭上有冰錐,別再站在這裡了!”
稜平縣當地百姓學官話不久,江玉珣話音落下後,眾人反應了幾秒方才抬頭看向屋檐。
聽到他的聲音,走在前方應長川等人也停下腳步朝後看來。
巨大的冰錐如一把把利劍指向大地,百姓愣了一下慌忙轉身向屋內而去。
伴隨著行走產生的震顫,冰錐晃動的頻率愈發高。
眼看冰錐便要從屋檐下墜落,直刺入身體之中,卻還有幾個看上去隻有三四歲小孩與老人家完全沒有聽懂江玉珣的話,呆立在原地一臉疑惑地看向他。
“跑!”來不及多想,江玉珣一邊大聲提醒,一邊完全憑借本能快步向屋檐而去。
冰錐猛地晃了一下,細碎的冰花隨風飄落。
江玉珣抬眸看了一眼屋檐,咬牙一把將站在最大冰錐下的小孩拽了過來。
伴隨著孩童的尖叫,學堂內外瞬間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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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一尺有餘的冰錐從屋檐墜下,直直地砸向石板。
其餘幾人終於意識到危險,快步向後退去。
青石鋪成的地板本就湿滑,更別說邊角處還覆著一層薄冰。
雖然躲過了冰錐,可江玉珣還是瞬間失去重心向後倒去。
不等他伸手支撐,背後便傳來一陣劇痛。
“啊——”懷中的孩子還在尖叫,冰錐如利刃墜地,砸在了他們方才所站的位置。
痛意從背部蔓延開來,他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細雪和著冰碴緩緩墜在了江玉珣的眉間。
他的餘光看到,在眾人被嚇得呆立在原地的這一刻,隻有一抹玄色身影快步向自己而來。
……是應長川 。
他的語氣終不再像平常那般平靜,而是帶上了幾分不常見的驚慌。
天子失態了。
“江玉珣——”
熟悉的聲音穿透雪霧,落在了江玉珣的耳邊。
痛到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忍不住輕輕地眨了眨眼。
……這似乎是應長川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第76章
積了層細雪的石板如一張薄宣,烏黑的長發仿佛水墨散開。
伴隨著懷中孩子的哭喊,濃長的睫毛稍顯無力地扇動了兩下,最終沉沉落下。
黑亮的眼瞳在一瞬間被掩了起來,猶若燈火驟熄、明月忽隱般失去了光亮。
應長川的呼吸甚至也在這一刻停滯了下來。
“阿珣——”
莊有梨慌忙上前,顫抖著手把小孩從江玉珣懷中抱到一邊。
眾人終於如夢初醒般圍了上去,並於同一時間注意到了屋檐上的冰錐。
“屋檐怎麼沒有清理?!”
“知道這東西有多危險嗎——”
“太醫!太醫在哪裡?”
稜平縣官員被嚇得魂不附體,差點跟著摔在了地上:“臣,臣這就去找!”
學堂更是瞬間亂作一團,遠遠跟在眾人背後的玄印監也快步向此處而來。
然而不等他們上前扶江玉珣起來,天子已脫下狐裘俯身將人抱入了懷中。
他的動作格外小心,避開了江玉珣受傷的脊背。
神情也在這一瞬變得無比凝重,唇邊再無一絲笑意。
明明穿了狐裘與纩袍,可懷中的人仍輕得不可思議。
……如一團細雪,輕飄飄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一時間竟令天子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匆匆趕來的玄印監向天子行了一禮,接著便欲將人接走。
然而應長川卻沒有一點將懷中人放下的意思:“別碰。”
煙灰色的眼瞳中滿是寒意,天子的目光在這一瞬間變得極為冷冽。
“是,是……陛下。”
玄印監被這一瞥嚇得定在原地,愣了幾秒後方才慌忙向後退去。
伴隨著應長川的動作,江玉珣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錦緞織成的手套隨之滑落在地。
他的手被風雪凍得蒼白,隻有指尖還泛著一點點的紅。
應長川的心髒,竟也隨之空了一瞬。
停頓幾息,他終於放任自己緊緊地握住了那隻手。
末了抱著懷裡的人,當著眾人之面目不斜視地向不遠處的縣衙而去。
寬大衣袖的遮擋下,無人看到此刻天子的手指,竟也在微微地顫抖著……
碎了一地的冰錐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像匕首刺入了應長川的心底。
……隻差一點。
這些冰錐隻差一點就刺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向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他,心中竟久違地生出了懼怕。
……
冬日青磚湿滑且還覆著一層薄冰,為了躲避正前方的冰錐,江玉珣這一跤摔得格外重。
還好江玉珣身上的狐裘與棉衣足夠厚重。
他背後雖青紫一片看上去格外恐怖,但是並沒有傷到脊柱。
江玉珣之所以會失去意識,還是因為他在向後摔倒的同時不可避免地磕到了後腦。
不幸中的萬幸是,後背著地的動作在一定程度上起了緩衝作用。
江玉珣那一下摔得雖重,但是並沒有釀成大禍。
診斷完後,隨行太醫第一時間為他冷敷傷處,以抑制瘀斑擴大與進一步出血。
這一晚,天子始終守在屋內。
不但沒有離開床榻半步,甚至未曾闔眼。
直到天色漸亮,第一批棉衣與帷帳也經辰江送至桃延郡境內。
應長川方才離開此處前去處理朝政。
-
稜平縣縣衙,重兵把守於前。
日光照化了屋頂上的積雪,泛著寒氣的水滴掛在屋檐下,一副將落未落的樣子。
見此情形,候在屋檐下的人立刻上前,趁著它凝為冰前抬手將它打散。
“……啟稟陛下,臣所押之船內共有帷帳百頂,小型帷帳內可容三到五人,大型帷帳內能容十至二十人不等。如今已經全部卸船,暫存於溪口城城郊的渡口處。”
身著銀甲的中郎將風塵僕僕地趕了過來,於將第一時間向天子匯報物資調運情況。
應長川一邊翻看奏報,一邊緩緩開口道:“帷帳留三十頂在稜平縣,其餘全部送至溪口城。”
他目光幽深,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與平日裡的樣子完全不同。
負責押運物資的中郎將說話也不由小心了起來:“請問陛下,棉衣是否也留三成在稜平縣,七成送至溪口城?”
稜平縣縣衙內未備炭盆,此時正是正午融雪的時候,就連吸到鼻子裡的空氣,都帶著難以忽視的寒意。
可是跪在地上的人卻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瞄了應長川一眼……
奇怪,桃延郡的形勢雖然不好,但陛下領兵打仗這麼多年,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不知見了多少。
為何偏偏今日氣氛變得如此緊張?
應長川不由蹙眉:“棉衣全由——”
他下意識想說“全由江尚書調配”,然開口才想起江玉珣今日不在這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應長川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
天子頓了頓說:“第一批棉衣以稜平縣為中心,分給桃延駐軍。其餘按照老、青、壯的順序分給郡內百姓。”
“臣遵旨!”中郎將立刻行禮退出縣衙。
災時的物資調配,無異於一場戰爭。
大周的精銳之師在此時顯示出了超乎尋常的能力。
不到一日,桃延郡駐軍就備齊了稻草,並將其捆扎成被。
稜平縣城內所有建築物的屋檐,也被統一清理幹淨。
江玉珣在果園裡說的那番話,正以最快速度傳遍全郡。
棉衣分發下去以後,稜平縣附近駐軍迅速前往果園,第一時間設法補救。
與此同時,官道兩邊的崗哨的官兵,也肩負起了維護道路的工作,以保證桃延郡郡內道路暢通無阻。
在軍中歷練了多年的應長川,用最短的時間就安排好了所有物資。
然而面對著手裡寫滿了字的奏報,他的心中卻總如缺了什麼般空空落落……
稜平縣縣衙建於前朝,勉強稱得上堅固。
縣衙房屋暫未有倒塌的痕跡,但是每間屋內卻隻開了一扇小窗,大白天仍需要蠟燭來照亮。
半晌未剪的燭火還在燃燒,不時生出噼啪聲響。
燭光弱了不少,奏報上的文字也變得模糊不清。
天子拿起燭铗起身走向燈臺。
——就在剪短燈芯轉身走回桌案的那一刻,應長川忽然看到了一道長影。
他的影子被落地的燭臺照得格外長。
此時正隨著火光一道輕輕地顫動,硬是被空蕩的屋舍,襯出了幾分寂寥與伶仃。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今日他的身邊少了一個人的存在。
-
稜平縣內空曠之處,支起了一頂頂帷帳。
厚重的毛毡隔絕了帳外湿冷的空氣。
相比起冰冷的磚瓦,柔軟的帳頂更不利於積雪化冰,清理起來也更簡單。
隻需用木棍輕戳帳頂,就能在第一時間將積雪抖落。
原本擠在學堂內的百姓第一時間遷入帷帳之中。
稜平縣周圍兩縣的百姓,也被集中安排在了這裡。
帷帳中央的空地上支起了幾口大鍋。
水剛燒開,廚師便將淘好的雜米倒了進去,剎那間熱氣氤氲,煙火滿街。
不多時,鍋內又“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泡,雜米的清香越來越重,惹得眾人垂涎欲滴。
稜平縣全縣房屋倒塌大半,就連縣衙的廚房都塌了一角。
如今家家戶戶隻得將鍋支在屋外做飯,而住在學堂和帷帳中的百姓,則每日兩次來粥棚中打飯。
聞到米香,有百姓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粥還有多久好啊?”
“別急!”廚師一邊攪動大鍋,一邊高聲道,“再過一盞茶時間!”
柴火燃燒生出一陣熱氣。
衣著較為單薄的百姓索性圍在鍋前不走,一邊取暖一邊等待著待會雜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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