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歷史中,怡河之亂嚴重消耗了大周的核心區域昭都平原的實力。
甚至於在那之後,被納入大周版圖不久的爍林和從前的西南十二國也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那七年來,大周腹背受敵、戰亂不休。
與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
因而最後一場仗也打得格外慘烈。
後世通過《周史》上的一點記載推測出,除了長期過勞以外應長川很有可能便是在那一仗中受了重傷,或是傷口感染未能得到妥善處理,最終於幾個月後駕崩於昭都羽陽宮內。
想到不久前軍帳內那一幕,江玉珣忍不住用腳尖碾了碾溪邊的青草,並憤憤不平道:“……你就繼續嚇唬我吧。”
如今歷史已經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應長川雖然仍和史書中記載的那般勤政,並時不時隨機抽一個大臣與自己一道加班。
但是他似乎天生精力旺盛,看不出半點過勞的樣子。
反倒是江玉珣因原主過去的病而體虛,稍一熬夜便像個幽魂般面色蒼白。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江玉珣的嘆氣聲不大,但軍帳外這片空地實在太過安靜,以至於令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不遠處剛走出軍帳的應長川耳邊。
“愛卿嘆什麼氣?”應長川走來拍掉了江玉珣衣袖上的碎草,接著輕輕捏了一下他的耳垂小聲道,“一個人在這裡想什麼呢。”
軍帳附近守滿了士兵,他們雖背對此地而站,但是被人發現的恐懼還是令江玉珣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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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趁著應長川放手的間隙向前走了一步。
確定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正常之後,江玉珣方才長舒一口氣,借著星光朝應長川笑了起來,並直白道:“我在想陛下啊。”
他的聲音不大,正好夠兩人聽清。
說完之後,還笑著輕輕地朝天子眨了眨眼睛。
星河落入奔流著的小溪之中,並反射在了江玉珣的眼底,照亮了那雙墨黑的眼瞳。
自己方才本就在想應長川,且兩人如今這關系……一月沒有見面,想一想也沒有什麼不對的。
剛剛才扳回一城並站在帳外的江玉珣,膽量也變得格外大。
甫一開口,江玉珣或許還有幾分慣有的心虛。
但是說著說著,話語裡就多了幾分振振有詞之態。
應長川的目光果然在瞬間就發生了變化。
他上前去將江玉珣摟在了懷中,並在懷裡人因緊張而顫抖的那一刻笑了起來。
應長川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此時有好奇或是叛逆的士兵轉身看向自己和江玉珣所在的方向。
他吻了吻江玉珣的耳尖,接著啞著聲音貼在對方的耳畔問:“想孤什麼?”
兩人的身體在此刻因擁抱而緊緊貼在了一起。
在小溪旁坐了一會的江玉珣體溫變得有些低,抱在懷中格外舒服。
應長川忍不住一點一點收緊手臂。
這個問題在江玉珣看來也沒有什麼不能回答的。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轉身看向對方的眼眸,最終卻隻在應長川桎梏下艱難地扭動了一下,未能順利調整姿勢。
好吧……
雖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受《周史》記載影響仍有些緊張的江玉珣不由真誠地開口道:“臣在想,陛下的身體還好嗎?”
江玉珣沒有看到,抱著自己的人忽然皺緊了眉。
他的語氣雖然認真,但此時的氣氛實在不對。
在今日之事與氣氛的雙重影響下。
那句話落在並不知曉自己歷史結局的應長川的耳朵裡,忽多生出了一兩分危險的歧義……
第100章
忽有一陣大風吹過,令四周牧草如波浪一般連綿傾倒。
耳邊的溪水聲也在這一瞬忽然變大。
認真問出這個問題的江玉珣,直至此刻仍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
直到……
方才錮在他腰上的那隻手忽然抬起,替江玉珣將一縷墨發撩至耳後。
應長川的動作輕得不能再輕,但長發無意蹭過脖頸與面頰而生出的細痒,卻莫名使他呼吸一顫。
原本隻有青草香的空氣中,忽然多了幾分危險的意味。
“陛下?”
就在江玉珣疑惑應長川為什麼還不回答自己方才問題時候。
身著絳紗袍的天子忽然俯身,直接將他給抱了起來。
江玉珣:!!!
等等,應長川的膽子未免太大了吧?
他還想不想要自己的一世英名了!
身體懸空那一剎那,江玉珣下意識攥緊了應長川胸前的衣料。
軍帳外到處都是人,星光將大地照得格外亮。
擔心被守在周圍的士兵發現,江玉珣強忍著閉上了嘴,甚至於屏住了呼吸,任由對方將自己抱向前方。
應長川究竟想做什麼?
江玉珣的心髒重重地跳動起來,險些就要衝破胸膛。
等他緩過神來想起呼吸時,應長川已經將他帶回了軍帳之中。
……
軍帳內的燭火不知已在何時燃盡,帳內一片漆黑。
江玉珣的眼前隻有一道模糊的輪廓,心中的不安與忐忑在這一瞬被黑暗成倍放大。
應長川依舊沒有放他下來的意思。
曖昧的氣息在黑暗中滋生。
這一刻江玉珣忽然反應了過來——自己方才的問題,似乎有些不太妥當。
他的耳垂在黑暗中泛起了紅。
完了,應長川該不會是要以實際行動來證明他身體不錯吧?
理智上雖知道應長川不是那樣無聊的人,但是江玉珣仍一邊試著輕輕推應長川,讓他放下自己,一邊義正詞嚴地說:“達厄王未死,折柔一息尚存,現在仗還沒有打完,絕對不是耽於享樂的時間!”
話音還沒有徹底落下,應長川忽然抱著江玉珣坐在了榻上。
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的江玉珣看到,應長川一邊替自己整理長發,一邊認真地看向自己,並疑惑道:“孤什麼時候答應你了?”
“之前是沒有答應……”停頓幾息後,江玉珣忽然仰頭看向應長川的眼睛,同時理直氣壯地說:“那你現在答應我。”
他的語氣非常幹脆,簡直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放眼全天下,都找不出有第二個人敢這樣對天子說話。
然而聽了這番話後應長川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啊,”在略顯沙啞的聲音於耳畔響起的那一刻,應長川忽然於黑暗中吻了上來,“那孤總要先收點利息吧?”
榻邊的毡簾忽地晃了一下。
原本安靜的軍帳內,隨之生出了幾聲喘息。
直令人面紅耳赤。
-
草原上的羊羔可根據產的羔時間分為兩種,即冬羔和春羔。
今年冬天鬧了白災,氣溫比往常更冷回溫也稍微慢一些。
因此一般在春末夏初時節的生產母羊,產羔的日子也向後延了長長一段。
直到現在,鎮北軍駐地裡的那些懷孕的母羊方才開始產羔。
大周不缺草、糧,這些母羊冬天時雖因營養不良而掉了許多膘。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卻已被那些牧草與麸皮混在一起的飼料補了回來。
產羔時間到後,前陣子隨軍來到此處的婦女,與周圍牧民一道忙碌著為羊羔接生。
新生的喜悅與戰場那一頭的捷報一道傳至眾人耳畔。
那些平素遠離戰爭的普通底層牧民,與大周之間的距離,似乎也在這期間近了不少。
與此同時,被困在沙漠正中央的達厄王也到了極限。
他終於離開那片沙漠,並被迫應敵。
然而早有準備的大周非但沒有讓他成功逃至巧羅國。
甚至於以最快速度斬殺他左膀右臂,使他徹底沒有反擊餘地,隻能帶著幾人如之前顧野九在信報中說的那般,趁著夜色倉皇奔向折柔王庭所在的方向。
……
火器的加入使大周軍隊如虎添翼。
不僅戰事結束得比原想的快許多,甚至於就連傷亡數量也大大減少。
但戰場上刀槍無眼,死亡與犧牲永遠也無法避免。
隻要是踏上戰場的人,皆已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
每一場戰爭結束後,大周軍隊中都會有負責善後的士兵為同伴收斂骸骨。
此時大周軍隊已經深入北地,若想回昭都騎快馬都要花費六七日的時間。
再加上此時已經入夏,氣溫逐漸升高之後屍體難以長期保存。
這些戰死於沙場的士兵,最終隻得按照慣例被就地安葬在茫茫草原之上。
定烏穆高大草原的夏季,要不是晴天要不然便下暴雨,很少有折中的天氣。
但是今日,卻是一個難得的大陰天。
定烏穆高的西北方,不久之前被燒成一團焦黑的草場已經重新煥發了綠意。
乍一眼看去與其他地方沒有什麼區別。
負責後勤的士兵日夜不休地忙了幾日,終在此處挖好了墓穴。
停放許久的棺椁,隨著陶埙之聲落入墳冢。
天上的陰雲在此刻積得愈發厚。
“埙”是大周民間最常見的樂器,它用陶土制成再廉價不過。
宮廷樂師不屑於吹奏陶埙,更不曾為它譜曲。
今日這陶埙所吹樂曲,皆是大周最常見的民間小調。
也是那些士兵平日裡時常哼唱的曲子。
布滿陰雲的天空沉得隨時都會墜向大地。
一曲終了,薄棺也被埋入土中。
士兵早已不再奏樂,但草原上的風卻吹過他們手中的陶埙,自己嗚咽著唱出了一首歌謠……
率百官站在最前方的江玉珣緩緩低頭,鄭重向前方新起的墳冢行了一個大禮。
並將視線落在了隨木棺一道沉入土中的巨石之上。
上一世時,他曾在假期與同學一道前往某個博物館實習。
那座博物館建在一片古戰場之上,等級不高規模也不太大,館藏最多的文物便是自古戰場上挖掘出的刀劍與馬具。
鎮館之寶則是一封被風沙掩埋了千載的士兵家書。
而在博物館之後,埋葬無數士兵的土地早已被黃沙掩埋。
直至現代早已無人記得他們的姓名,更不知他們曾來這世上走過一遭。
上一世去實習的時候,江玉珣並沒有太過在意這一點。
但如今真的踏上戰場,他方才清晰意識到黃沙之下埋葬的,都曾是一個一個鮮活的生命。
想到這裡,江玉珣便在這些墳冢挖好之前,委託與陣亡士兵相熟的同僚,簡單在羊皮卷上寫下了他們的生平。
最終又將這些人的名字與籍貫,一一刻在了眼前的這一塊巨石之上。
——往後千年萬載,他們都將是家鄉的榮耀。
肉體注定會被腐蝕,被風沙掩埋。
但是刻在巨石之上的名字,與他們留在這世上的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故事,卻是他們與大周這個時代送給未來人的禮物。
隻等著某一日被後人發現。
明明已是盛夏,但草原上不知怎的忽然起了一陣風沙。
大風帶著遠處沙地上的煙塵一道輕輕覆蓋在了碧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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