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還沒有人說話?莫不是心虛了吧!”
“人呢,司卜到底在不在這裡?”
有人將手放在唇邊,高聲向馬車所在的方向喊道:“讓商憂來給我們解釋——”
另有一人站在遠處巨石之上大聲道:“司卜大人,有人說聆天臺是在故意借此事獻祭百姓。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寂靜。
玄印監並沒有將澤方郡發生的事全部傳出。
然而越是半遮半掩,百姓便越是好奇,覺得此事一定有鬼。
經過一段時間發酵後,甚至還出現了許多堪稱誇張、離譜的陰謀論。
站在馬車外的巫觋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隔著車簾向商憂道:“司卜大人,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解釋?
可是外界那些傳聞的確與聆天臺有關,且他們還有人證物、證落在玄印監手中。
如今的聆天臺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睜著眼睛說瞎話,將此事全盤否定。
可隻解釋一半,豈不是直接坐實了其他的事?
想到這裡,站在烈日下的背後的巫觋突然生出一陣冷汗。
他低著頭用餘光瞄向馬車。
商憂的聲音終於從車內傳了出來:“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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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此處是為搏最後的一線生機:假如天子將自己請入仙遊宮,那此事或許還有商量和討價還價的餘地……
“是……是,司卜大人。”巫觋咬牙站定原地。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馬車內的商憂終於一點一點睜開了眼睛。
他面無表情地垂眸朝手心看去,緩緩用手指蹭過玉件上的裂隙。
沒有人比低調多年的商憂更清楚“張狂”的危險,以及明白此番聆天臺的行為無異於一場豪賭……
然而此時仙遊宮外發生的一切,與百姓們口中的質問,非但沒有令商憂感到後悔,甚至於反令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大周的百姓,早已對朝廷的話深信不疑。
就算自己不動手,待天子戰勝回朝後,玄印監隨手捏一件類似的事並扔到聆天臺的頭上,他們也難以解釋清楚。
如此看來,倒不如一開始便豪賭一場,這樣還有些勝的可能。
或許是因為小麥、稻谷一年復一年的豐收。
或許是因為足以切斷怡河的火器與震醒整片平原的巨響。
又或許是因為早年的暴雨與洪災……大周的民心已在不知不覺間倒向了朝廷那一邊。
“司卜大人!”
“商憂——”
見聆天臺的人仍沒有反應,圍觀百姓逐漸激動了起來。
他們嘗試著向前衝去,守在最前方的信眾也逐漸無力阻攔。
夏風吹過厚重的窗簾,商憂透過那突然生出的窗縫抬眸看向頭頂的仙遊宮,與身著重甲手持長劍的士兵。
他用力握緊了手中的玉件,碎裂處的薄玉隨之割向他手心,
下一刻,玉件內便沁滿了鮮血。
染紅了他身上那件鉛白色的法衣。
商憂忽然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接著沉沉地笑了起來。
他笑聲越來越大,卻被完全掩在了車外百姓的怒吼聲中。
“商憂,他們說的話到底是真的嗎!”忽有一名百姓衝破阻攔,奮力擠向前去。
他的親友中有不少人在這幾年遷到了北地的澤方郡去。
假如這一次折柔真的成功南下劫掠,那麼他們便是第一批死的人!
想到這裡,眼前原本虔信聆天臺的百姓都不由憤怒了起來。
像他這樣的人並非少數,澤方郡的百姓多是從昭都附近遷移過去的,他們或多或少都有親友留在此處。
突然出現的男子將守在馬車外的巫觋嚇了一跳,他不由一驚並抬手阻攔道:“退回去,退回去!誰準你們驚擾司卜大人了?”
傲慢了一輩子的巫觋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話裡有什麼問題,甚至語氣仍是慣有的不屑。
他的狂妄徹底激怒了眼前的百姓。
若說上一刻來人心中還有疑慮的話,那麼此時巫觋的表現便是明擺著告訴眾人——聆天臺的確將自己視作蝼蟻。
“驚擾?”擠上前的男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等後面的人去拉,那人忽然高高抬起了手來。
此刻眾人才發現他不知何時撿了一塊石頭拿在手中!
“攔住他——”
巫觋的話音還未落下,站在馬車前的男子已經用盡全力將手中的石塊擲了出去。
並隨著“咚”的一聲巨響重重地砸在了商憂所坐的馬車之上。
馬車劇烈搖晃起來,木質的車壁隨之凹陷。
仙遊宮外的空地上徹底亂成一團。
笑容終於自商憂的臉上落了下去。
他慢慢地抬起沾滿鮮血的手,貼在了凹陷的車壁上。
“走……”商憂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被車外的吵鬧聲壓了下去。
商憂一點點用力,似乎是想要將車壁壓平。
血液順著他的手指砸在了地上,沉默幾息後他咬緊牙關,頭一回有些失態地提高音量道:“我說,走——”
商憂的聲音傳至車外。
守在這裡的巫觋不由對視一眼,末了深吸一口氣,拽著馬匹穿過層層人海向官道而去……
※
應長川並不著急處理聆天臺。
甚至如忘記了他們似的將這群人暫扔到了一邊。
但卻在商憂等人離開仙遊宮的第三日,於昭都西南隅的刑場將那幾名奸細凌遲示眾。
午時將至,脖子、手、腳上了橫木與三械的囚犯,被帶出詔獄押上刑場。
他們背後還插著一塊木板,上用朱筆寫了姓名、籍貫以及所犯罪行。
木板上的字雖細密,可仍在短時間內被傳遍了整片刑場。
——此前的流言果然是真!
這幾人或是收了聆天臺的好處,或是得到了聆天臺的許諾,接著便向折柔人泄露了大周的村鎮、糧倉,與駐地、辎重。
“那不是項延馬嗎?”
“……還有樊徵也在!”
此前百姓隻知其事不識其人。
如今親眼看到那幾個渾身血汙、背負木板的囚犯,便有人一眼將他們的身份認了出來。
“果然是他們幾個!”
聞言,有一緊鄰刑場的百姓沉痛道:“據我所知,樊徵是聆天臺的虔誠信眾。他前兩年還曾偷偷找巫觋做過法事,像他這樣的人絕對不會配合朝廷做戲……”
“樊徵後面那人,去年舉家搬離昭都的時候,還將全部家當都上貢給了聆天臺!”
這幾個人的出現徹底摧毀了昭都附近百姓對聆天臺的最後一點信任。
聆天臺找的這幾個人,都是他們最虔誠的信眾。
這些人當年在昭都的時候,遇到聆天臺有活動便會在第一時間參加。
久而久之,竟在百姓之中有了些許的名氣。
朝廷無論如何也無法買通他們來做這場戲……
“午時到——”
閃著寒光的小刀緩緩貼在了囚犯的身上。
下一刻,哀嚎之聲傳遍刑場。
濃重的血腥味被風到了眾人的鼻間。
然而圍觀百姓卻沒有一人面露不忍,甚至無人應因此而離開刑場。
此刻,他們眼中隻有濃濃的恨意與不屑……
-
一個時辰後,紫檀木制成的馬車迅速駛過昭都城郊,向月鞘山上而去。
車上坐的人正是大周的天子與尚書江玉珣。
盛夏時節本就炎熱,今日空氣中又多了幾份莫名的躁意。
臨窗而坐的江玉珣抬手撩開車簾,朝著窗外看去。
此時馬車已經行至月鞘山下。
乍一眼看去,高聳的山巒似乎仍與往日一樣隱沒於濃霧之中。
然仔細便能發現,今日縈繞在月鞘山半山腰的並非什麼雲霧,而是滾滾的濃煙!
……
聆天臺的建造前後共花費百餘年時間,其間投入了無數人力物力。
規模足有三分之二座仙遊宮那麼大。
然而此刻,小半個聆天臺均已隱沒在了烈火之中。
聆天臺南側的那座小院中。
身著鉛白色法衣的商憂一手握著匕首,一手輕持玉壺。
他邁著不疾不徐的腳步,一邊用匕首劈砍花園中的名貴花木,一邊傾灑著玉壺內的液體。
不過多時,濃重的桐油味便徹底淹沒了花香。
商憂終於停下腳步,笑著回頭看向花園,與花園背後的濃濃烈火。
同時側耳聽起了從不遠處傳來的巫觋的求救聲與哀嚎。
不遠處——自各地運來的奇珍異獸正一邊嘶吼,一邊倉皇逃命。
它們憑借本能衝進了未著火的花園裡。
然而下一刻,商憂便隨手丟下了一火折。
伴隨著“轟”地一聲悶響。
烈火在剎那之間吞噬了盛放於夏日的花木,灼向滿是驚恐的羚羊。
野獸黑圓的眼眸中,生出了大滴大滴的淚水。
然而還未滾落大地,便被烈火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商憂笑了一下,如沒看到眼前的慘狀一般拿著玉壺繼續前行。
此時,他已走到了聆天臺的邊緣。
-
“皇帝駕到——”
在聽到太監通報聲的那一刻,不斷傾灑著桐油的商憂終於停下了腳步。
下一刻,他的耳邊傳來一聲巨響。
隨天子一道來到此處的玄印監用長刀劈開了被他鎖緊的院門。
商憂下意識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便隔著數十丈的距離,看到了率人來到此處的應長川和江玉珣。
剛才還面無表情的商憂,突然大聲笑了起來,末了如鬼魅一般向前而去。
“咳咳……”此地雖位於上風頭,但如今整座月鞘山已被濃煙所包裹。
江玉珣剛來到聆天臺外,便被這濃煙嗆得咳了起來。
聆天臺的大火已燃了將近一個時辰。
伴隨著一聲轟響,遠處最先著火的大殿第一個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陛下,江大人,二位是來看我是不是真的死了的吧。”商憂的聲音穿過重響,落在了江玉珣的耳邊。
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傾灑著手裡的玉壺,待桐油耗盡商憂終於重重甩手將玉壺摔碎在了地上。
站在江玉珣身邊的天子始至終未多看商憂一眼,反倒是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江玉珣的肩背。
江玉珣壓低了聲音說:“我沒事,陛下。”
話音落下之後,他又再次抬頭看向商憂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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