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著外公外婆,生母和舅父那邊也早已不聯系他們了。一應的開銷支出都是汪春申定期轉寄他們。
汪春申這些年早已不回故土,但他舊居的東西一直是校方聯絡人轉交給二老。阿婆沒文化,但對於汪春申的東西都用心保管。她一雙兒女都離他們而去,不是盛稀,汪春申也不會答應赡養他們。阿婆時常念叨的灰心話,罵盛稀是個討債鬼,無父母緣的孩子,天煞孤星,話又說回來,他們一個個又哪個是有良心的呢。
老人罵歸罵,最後臨終的時候還是交代稀兒,去找你的父親。要好好讀書,這輩子別像我們,更別像你爹你媽,要學好,更要遇到個好人,一定要把日子過好起來。
盛稀回想片刻,總之,他說如果那些信有寄去汪春申母校的話,也許會在他阿婆那裡。
隻是,有沒有爛掉,他就無從可知了。
慄清圓恍惚了會兒,“這些你父親知道嗎?”
“我想他並不關心。”
“那你今天來……”
“我就想見見他。總不能,我一輩子連親爹的面都沒見過吧。”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我是說,信,還有你阿婆。”
“你是我來這裡這麼長時間,唯一一個沒瞧不起我的人。”
“我有。”慄清圓羞愧地坦白,“我剛才還想叫你滾的,因為你是汪春申的兒子。”
盛稀苦笑了聲,低頭,片刻又昂起頭顱來,“那也沒辦法。我享受了他這些年以父之名的養育,總歸要擔一些罵名的。”
慄清圓站在烈日下,恍惚了片刻,最後暈乎乎地招呼盛稀上車了。
盛稀一心懼怕她情緒不好,開車會有危險。
慄清圓保證起來,“不會的。我不愛惜自己,也得愛惜別人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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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稀聽她這話,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坐上駕駛座的人,自顧自的冷靜與孤傲,“本來就是。每一個讀書的孩子,都是未來可期的。折命掉,上帝都要掉眼淚的。”
盛稀:……
慄清圓啟動引擎,“我媽說的。”
慄清圓一口氣把盛稀帶回了店裡,盛稀也見到了她口中要愛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的向女士。
向女士有點懵,問圓圓,這是哪個啊?
慄清圓想起馮鏡衡之前玩笑說要拿DNA鑑定來給向女士正名自己的,他怕向女士不接受這無釐頭的一個養子。今天,索性就重症下猛藥了,解釋道:“馮鏡衡的養子。”
向女士嚇得眼珠子要冒出來,“什麼,誰的養子?”
“馮鏡衡的。”
“圓圓,你別嚇我啊。”
慄清圓卻鎮靜得很,“總歸不是馮鏡衡親生的,你怕什麼。”
“怎麼好端端地跑出個孩子出來啊,誰家的,又怎麼算到馮鏡衡頭上呢。”
慄清圓略微把前因後果給向女士講了講,包括,她與馮鏡衡第一次在島上偶然遇見的契機。
向項隻覺得稀奇,甚至有點邪門。怎麼會這麼巧呢。繞來繞去,一代沒有過去的孽緣,又摻和到下一代了。
向項再問:“那麼馮鏡衡知道那個姓汪的和你小舅的事,他還要把這個孩子放在身邊養,對不對?”
慄清圓不作聲,當作默認。
向項並不大如意,哪怕隻是個養子。就不說全然沒血緣關系的孩子,她都未必能接受;這裡頭還拐著個彎,他馮鏡衡當真看重圓圓,也不該叫她忍這口夾生的氣。
圓圓卻是菩薩心腸,隻說一碼歸一碼,小舅的事是小舅的事,馮家與汪的聯絡那是馮家的事。
向項罵女兒傻。再狠心多說了句,這世道忠厚良善的,從來沒好下場的,看看你爸爸,你小舅,就知道了。
慄清圓去後廚拿了份糯米蒸排骨請盛稀吃,他踟蹰之際,她甚至還幫他開了瓶玻璃瓶的可樂。
盛稀實在不解,少年對這樣的殷勤措手不及。
木訥地盯著她。
慄清圓不是個愛繞彎子的人,徑直解釋了她的殷勤,她請他吃,吃完的話,他們一齊去趟S城,他阿婆的房子,好不好?
盛稀嚇得沒動筷子。
就在慄清圓跟他要身份證,要幫他買高鐵票的時候。少年畢竟隻是個孩子,他許多事情拿不定主意,他願意幫她,甚至願意隻身一個人回S城去找那些信。但是,她這樣說走就走,他並不太敢響應。
躊躇之際,盛稀終究還是打電話通知了馮先生。
馮鏡衡那頭從助手手裡接過電話,第一句,劈頭蓋臉便是知會盛稀,“你現在立馬給我出島。聽明白了麼。其他事情,我跟你父親說。”
“慄小姐想要她舅舅的……”
“臭小子,我警告過你的話,不會重復第三遍。你還想要你爹的繼承的話,就不該一而再地騷擾她。”
盛稀還想辯駁什麼的,馮鏡衡壓低聲音的一句斷喝,叫他滾。
撂了這邊,馮鏡衡即刻給汪春申致電,質問汪,為什麼要叫她進去,為什麼要和她對話,以及,為什麼我再三問你要的信,你沒著落,而你的狗雜種兒子輕而易舉地掀翻出來。
汪春申那頭良久的咳嗽,最後隻冷冷的笑聲,出口的話卻還是舊友的同盟覺悟,“馮二,你這樣瞞著她,下場不會比我好到哪裡去。”
“我問你,和她說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說。我想,你也不會肯我說的。我隻是當真見識到了那句老話,外甥多似舅。”
馮鏡衡那頭沉默良久,“嗯,我下場再爛再糟糕,那是我的事。而你,盛清泉,你當年的髒血沒濺到向宗頭臉上去,今日反去汙了他外甥的身,你盡管試試看,我會不會叫你斷子絕孫!”
汪春申顯然並不把馮二的這些話放在心上,無論他會不會這麼做。隻做一個洞悉者,要馮二好好把握這樣重情意的人,“她雖然口裡隻提了一次你的名字,我也看得出來,她滿心滿意地記掛著你。馮二,我也不妨告訴你,我答應你父親幫你引薦唐受钺,不全是你們馮家的威逼,你盡管把那些證據公布出來也沒什麼要緊了。我跟唐生保證的時候也說了,因為你的人品我一定要將盛稀託付給你的,也因為你未來的太太是我故人的孩子。我希望你將來的成績裡,永遠有一半來自你妻子給你的榮耀。就算,我給向宗彌補的一點過錯了,我知道他愛他外甥遠遠超過許多人家的父與女。”
馮鏡衡即刻下定決心,“我派車子,叫盛稀去……找那些信。無論如何,等我回去。我來親自跟她說。”
汪春申不置可否,隻叮囑馮二,“找得到那些信的話,請第一時間給到我。怎麼說,那都是向宗寄給我的,我才是他真正的收信人。”
馮鏡衡與汪春申通話結束。他再給慄清圓打過來的時候,後者已經被盛稀告知,馮先生並不允許他陪她去這一趟。
於是,兩個人通上話,慄清圓即刻問馮鏡衡,“為什麼叫盛稀回去了?”
馮鏡衡那頭冷冷的態度,說是哄,更像不容置疑,“圓圓,等我回去,好嗎?”
慄清圓再問一遍,“我叫盛稀陪我去一趟,為什麼叫他回去?”
“因為你不可以和他在一起。”
“為什麼不可以,他隻是個孩子。”
“嗯,你把他當孩子,他未必把你當長輩。”
“馮鏡衡!”
“圓圓,別過分相信任何一個男人。”
“包括你嗎?”
馮鏡衡痛心疾首,“嗯,包括我。我不準你和任何男人單獨行動,哪怕十五歲的孩子,滿意了嗎?”
慄清圓徒然換了個口吻,“我隻想要回我小舅的信。你們幫不到我,還反過來約束別人來幫我,是這樣嗎?”
那頭掉線一般的沉默。片刻,他問了句,“圓圓,你有沒有想過,那一切都是你小舅自願的呢?”
“嗯。所以我隻是不承認罷了,我就是不明白,小舅為什麼要對他念念不忘,我今天見到那個人了,我依舊不明白。他並沒有優秀到天上星一般,相反枯槁、病態。為什麼小舅就是不清醒。我甚至在想,如果小舅不是意外事故沒了,他還會不會繼續沉湎下去。無論如何,汪春申那些年接受著我小舅的資助是事實,他成名後,藐視我小舅也是事實。我並沒有索求他什麼,我僅僅想要回他至始至終沒有回應的信件,就這樣,也不行嗎?”
“馮鏡衡,你不是我,你永遠體會不到我當年失去至親一般的心情。我更恨自己當年太小,媽媽又那樣不肯坦然地面對小舅的選擇,人心都是肉長的,小舅當汪春申是知己,他願意拿一切酬知己,可是最後他被那樣孤零零地冷落了。但凡身邊有一個知心人來寬解他,帶他去太陽下頭多走走。小舅不會的,他硬生生地把自己走到窄巷裡去。回不了頭。”
“我作為他唯一的繼承人,他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我。包括那些年他對我的偏愛與教養,我卻什麼都不能為他做。我隻想要回那些信,我隻想告訴小舅,這個人不值得,你為什麼要這樣,除了感情除了愛情,你明明還有許多值得的事去做,你愛自己才是第一要緊的事,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
房裡的人,一時說得潸然淚下。
引得聞聲過來的向項也不敢上前,更不敢多說一句。
向項這一刻才明白了,圓圓隱忍這件事在心裡多少年。她不是不怪他們的,包括向宗。
因為她最引以為傲的小舅,讀了那麼多的書,去過那麼多的地方,講臺上是謫仙一般的教授。然而,人不自渡,處處深淵。
馮鏡衡等著慄清圓把心裡的話全吐露出來,某一刻,他真的覺得她離他越來越遠了,隻嘴上淡漠地喊她,“別哭。我抱不到你。”
待她平靜了會兒,馮鏡衡本意是想同她打打岔,拖到他回去。便問她,“虞老板想著請你和向女士去家裡坐坐的,你的意見呢?”
慄清圓有一刻心灰意冷。她不想承認媽媽先前跟她嘮叨的,如果他當真看重她,絕不會叫她忍這口夾生的氣。她甚至一點不介懷盛稀的事,然而,不介懷不代表她是個傻的。她不是個全然要依靠男人的人,但是,也不想她滿心滿意傾訴的事,到他那裡,輕松揭過,甚至比不上他母親的宴請來得重要。
於是,慄清圓恹恹的,表示向女士應該不會去的。向項一向驕傲,不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她覺得沒必要去見男方家長。
“那你呢?你願意去麼?怕生的話,把孔穎叫上也可以。”
慄清圓沉默著,用沉默代替著答案。
終究,那頭的人松了口,意味模稜,隻許諾他回去再說,一切等他回去。“好不好,圓圓。包括……你小舅的信,我答應你。”
他明明說了他一向風格說到一定做到的話,慄清圓一瞬是覺得看不透他的,甚至也篤定這一次和他上回出差完全不一樣的意義。她如果叫他回來,未必能等到想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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