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鑰匙打開門鎖,她兩手抓住箱子提手,用力一甩,哐啷一聲響,把箱子拎進了玄關。
然後垂下腦袋,低頭換鞋。
程國禮不在家,蔣蘭正一個人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聽見大門口的動靜,又驚又喜,趕緊趿拉上拖鞋小跑過去。
瞧見寶貝女兒,蔣蘭臉上立刻綻開一個燦爛笑顏,欣然道:“咦,這麼早就回來了呀?我以為要五六點,還說讓你爸早點忙完去機場接你呢。”
程菲蹲在鞋櫃旁邊,自顧自把拖鞋穿好,又拉開鞋櫃門,把換下來的運動鞋放進去。
看見鞋櫃裡的鞋子有幾雙沒擺整齊,她順手就擺弄起來,臉蛋始終埋得低低的,沒有說話。
“……那些鞋子都是我準備拿出來洗的,亂了就亂了,不用管。”蔣蘭說著,眉心微微蹙起,察覺到閨女整個人有點不對勁,她瞬間擔心起來,低聲道,“菲菲,你怎麼了?出差受氣了?”
鞋櫃前的姑娘還是沒吱聲。
“你說話呀。”蔣蘭急得不行,走過去也蹲在了女兒旁邊,伸手拍了拍程菲的肩膀,“有什麼傷心事跟媽媽說,你一聲不吭,媽媽會很擔心。”
聽見這話,程菲才終於深吸一口氣吐出來。
她擺完鞋子,右手一揚將櫃門關緊,轉頭看向蔣蘭,笑笑:“沒事,媽,我隻是出差這一周太累了,所以不太想說話。”
蔣蘭有點不相信,用探究的眼神打量她:“真的隻是太累了?”
“嗯。”程菲點頭。
“好吧。”蔣蘭見這丫頭不肯說,也沒轍,隻能嘆息著揉揉她的腦袋,柔聲道,“那你快進屋睡會兒,晚上我給你做你喜歡的大盤雞。”
“好!謝謝媽媽。”程菲小女孩兒似的撒嬌,撲進蔣蘭懷裡來了個熊抱,隨後便站起來,拖著行李箱回到臥室。
反手把門關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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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時間,程菲臉上的笑容便消失得一幹二淨。她背靠著門板發了會兒呆,繼而眸光微動,走到了書桌前,從書櫃最底部找出了一個相框。
相框裡有一張二十年前的老照片,底色泛黃陳舊,背景殘破蕭條。
夕陽下的貧民窟屋舍擁擠,缺了角的石板鋪起一條小路,路上走著兩個小小的背影,一個穿公主裙的小女孩兒,還一個襯衣已洗到脫色的小少年。
一個在後面追趕,一個走在前面,頭也不回。
看著這張照片,程菲壓抑多時的情感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口,浪潮般湧出。
視線變得模糊,淚水湿潤了眼眶。
程菲捏住相框的指用力收攏,仰起頭,望向了窗外灰白色的天。
照片上,女孩和少年的距離明明隻有幾步之遙。
可這幾步距離,真實落在人間,已經讓她走了整整二十年。
“小哥哥。”程菲眼角掛著淚,遠眺天空,嗓音極輕,“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很像你。”
他的世界是純黑色,腐朽瘋狂,充滿罪惡。
可他又是個異類,難以界定,蘊藏無盡可能。最黑暗也最光明,冷得像冰,也熾熱得像火。
他就像海域深處的山脈,人們隻能看見水面上的一隅,水面之下,無人聲處,才能觸摸到他灼如烈焰的血肉和心跳。
他真的很好很好。
可是,他要走的路好像長得看不見盡頭,又那樣的黑,那樣的難。
我多希望他是你,又多希望他……
不是你。
第二天是6月四號。
一大早,程菲就準時回了單位打卡。
徐霞曼京城那邊的會還沒開完,頂頭BOSS不在,程菲隻能給打去一個視頻,匯報目前的工作進度。
這次的蘭貴考察,程菲獨挑大梁圓滿完成任務,徐霞曼對她很滿意。視頻電話裡,徐霞曼先是公事公辦給她布置了一些新工作,之後便笑著說,“你去了蘭貴七天也辛苦了,有一個周末的時間可以用來調休,不然這幾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得到了上司的認可,還平白撿到了三四天假期,程菲低落了一整晚的心境終於陰轉晴。
當天中午,她就約了溫舒唯吃火鍋。
兩個姑娘吃的火鍋是一家老字號,老板是重慶人,鍋底味道地道得很,動筷沒幾分鍾,程菲就辣得滿臉通紅,眼淚直流。
溫舒唯比程菲能吃辣,被程菲這模樣引得發笑,順手遞過去一罐冰可樂。
程菲接過,咬著吸管咕嚕咕嚕,瞬間喝完大半。
溫舒唯又從冒著泡的牛油鍋底裡撈出一個火箭魷魚,放進程菲的油碟碗裡,想起什麼,隨口又問:“對了,你出差這幾天,沒跟那個黑老大再牽扯不清吧?”
程菲聞聲,吃魷魚的動作明顯一滯,垂著眼簾悶頭喝可樂,沒有搭腔。
溫舒唯見狀,心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蹙緊眉頭道:“不是吧。姐妹你千萬別告訴我,你在一周裡不僅沒有成功斬斷情絲,還跟那個黑老大把革命友誼升華了?!”
“……不是。”程菲看了溫舒唯一眼,臉微熱,有點不自在,“你別瞎說,我還沒告白呢。”
溫舒唯是個記者,對文字敏銳得很,聽完眉心瞬間皺得更緊:“什麼叫‘還’沒告白?你還打算跟他告白?”
程菲再次沉默。
“我的天。”溫舒唯腦子都要炸了,目瞪口呆,壓低聲音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那可是個黒社會!保不齊哪天就會橫屍街頭或者進監獄!居然真打算去當大哥的女人?”
程菲聞聲靜了靜,須臾,抬眸正視好友,道:“唯唯,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溫舒唯簡直哭笑不得,認定這丫頭是被豬油蒙了心、被鬼迷了心竅,懊惱地說:“我管他是怎麼樣,我隻知道古惑仔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人渣!剩下那百分之一你猜是什麼?是腦殘!”
程菲也皺起眉,耐著性子:“你先別激動,我有我的理由。”
“我不管你是什麼理由,你絕對不能跟這種人動真格,更別說和他在一起。”說著,溫舒唯抿唇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手機就準備打電話。
程菲一愣:“你幹什麼?”
溫舒唯面無表情地說:“給沈寂打電話,讓他今晚就從他們單位給你找個對象。我就不信了,蛟龍突擊隊一個個的全是公狗腰人魚線大帥比,還比不上一個□□古惑仔?”
程菲:“……”
程菲被溫舒唯嗆得汗顏,靜默半秒,沉聲回道:“那如果我告訴你,他是個警察呢?”
那頭,溫舒唯電話撥出去,已經被對面秒接。
低沉微啞的男聲從聽筒裡傳出,聽起來像剛睡醒,拖腔帶調,透著股懶洋洋的騷氣:“怎麼了寶貝兒。”
“……沒事。”溫舒唯被這聲音一撩,臉蛋瞬間臉就紅了,“按錯了。”
說完,也不等對面的沈寂出聲,溫舒唯便噠聲將電話掛斷。
溫舒唯用一副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程菲:“你說什麼?那個壞男人是警察?他這麼跟你說的?”
“不是。”程菲搖搖頭,又吃了一塊毛肚,語氣如常,“我自己猜的。”
溫舒唯氣結:“你要是猜錯了呢?他萬一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壞種呢?”
程菲表情平靜,抬眸看向溫舒唯:“那我也認。”
溫舒唯:“……”
溫舒唯愣住了。
溫舒唯和程菲相識多年,關系親如手足,這是第一次,她從程菲眸中看見如此堅毅、沉靜,而又義無反顧的眼神。
“唯唯,你最了解我。應該知道,我這人就是一根筋,認準的事,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程菲很輕地笑了下,說,“我試過讓自己清醒,讓自己不要再喜歡他,可是我做不到。”
溫舒唯搖頭,心疼不已,輕聲:“即使那個男人真有隱藏身份,你們也不一定有未來,你懂嗎?”
“我懂。”程菲回答。
溫舒唯語塞。
程菲很淡地笑了下,說:“未來的事交給未來,現在,我隻知道我喜歡他。就已經夠了。”
烏川市火車站。
正值午後,火車站裡人頭攢動,人群擠得像一大團混亂不堪的棉絮,在高溫的炙烤下發酵,人人都渾身的汗,空氣質量堪憂。
火車站的旅客大多都是外來務工的農民工,人手一個碩大的蛇皮口袋,杯子牙刷洗臉盆拿繩子一綁,直接掛在褲腰帶上,走起路來哐啷作響。
忽然,一個馱著大背囊的老大爺被擠得踉跄兩步,沒留神,一下就踩到了後面一個中年人。
中年人哎喲了一聲,一把揪住老大爺背上的口袋就把人掰過來,氣急敗壞道:“臭老頭!不長眼睛啊!”
那大爺也是個暴脾氣,加上天氣又熱人潮擁擠,他情緒也一下被點燃,反手就推了中年人一把,“說話就說話,你扯我包做啥!想打人啊?”
“你給臉不要臉是吧!”
“怎麼,要幹架啊!以為我年紀大好欺負!”
爭執雙方都是工地上的民工,而且都有同行的老鄉和工友,眼瞧著戰火愈演愈烈,親友團也紛紛加入戰場,指著對面的鼻子破口大罵,七嘴八舌唾沫橫飛,場面越發混亂。
距離爭執現場約莫五十米處,是火車站室外餐飲區的餃子館。
靠門口的位子上,坐著一個身著黑色運動服套裝的年輕人,懷裡抱著個大書包,正在吃餃子。
這人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形瘦弱體態佝偻,渾身上下瘦得沒剩幾兩肉,就一層皮包著骨頭,頭發油得像十天沒洗過。他一邊吃餃子,一邊津津有味地看熱鬧,眼神裡透著幾分病態的興奮勁。
這時,鄰桌一個大媽隨口跟同伴說:“天氣熱,大家火氣都旺,踩了下腳而已嘛,多大個事情。至於鬧成這樣嗎,吵架有什麼意思。”
同伴阿姨也贊同地點頭。
“就是,吵架有什麼意思,就應該直接動手,紅刀子進白刀子出,捅死幾個往地上一擺,就都消停了。”
冷不丁的,一個聲音在兩個阿姨背後響起。
阿姨們狐疑,回頭看了眼。
油頭男已經吃完餃子,臉上多出一副黑色口罩,擋去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尾耷拉沒什麼精神的眼睛,整個人陰森森的。
兩個阿姨覺得這人看著不太正常,有點害怕,匆匆將目光收回,付完錢走了。
油頭男掏出手機掃碼付款,背起包,也慢悠悠地晃出了餃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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