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我爹救下一個美豔的娼妓。
可那娼妓,偷偷將我拐走了。
我是於娼妓窩中長大的官家小姐。
可長大後,我卻認那娼妓做了娘。
1
承慶十九年秋,我爹帶著全家赴陵水縣上任。
途經陵花江時,他救下了一位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名喚李琴娘。
她原是月陵縣的一名娼妓,後來被富商相中。
富商為她贖了身,她給富商做了妾。
可好景不長,富商忽地起了場急病,一命嗚呼。
而家中的主母早就視她為眼中釘,因此三七未過,便收買了幾個無賴,將她投入了陵花江。
我爹在陵花江裡將她救起時,她披頭散發、衣裳盡湿,一張花容月貌的臉嚇得又青又白,跟水鬼似的。
我娘出自清河崔氏,她一貫對娼妓粉頭嗤之以鼻。
但奈何李琴娘哆哆嗦嗦地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最終我娘一時心軟,將她帶回了陵水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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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娘做得一手好糕點。
入府後,她每日素面清衣地窩在小廚房裡,從未有過逾矩之態。
我娘暗中觀察了她數月,也不得不嘆一句:「原是我多心了。」
可沒想到第二年歲朝剛過,她便勾搭上了府裡的車夫來旺。
他二人幾次在花園的假山後私會,被人堵住時,兩個人皆是神色顛倒、衣冠不整。
我娘大怒,命人先將他們綁到柴房裡關著,然後搜了他們的屋子。
果然,婆子們在來旺的被窩裡面搜到一條繡著芙蓉花的汗巾子。
而那條汗巾子,正是琴娘的。
琴娘被下人死死縛住雙臂,再一次跪倒在我娘面前。
「大娘子容稟,您和主君對奴有大恩,奴雖出身下賤,卻不是那沒羞沒臊忘恩負義的人,若是,便到了下輩子也不得好死!實則是那來旺幾番糾纏奴,還搶走了奴的汗巾子,奴自知名聲不好,不敢聲張,隻能私下尋他討要。奴再不敢了!什麼勞什子汗巾子,奴不要就是了,大娘子您再信奴一回,奴還未報生死大恩,便是死,奴也是斷不肯離府的!」
她邊哭邊訴,額頭將青磚磕出幾抹殷紅血漬,可我娘的怒氣卻因著那殷紅更盛了。
她氣巍巍地用手指著琴娘道:
「下賤胚子就是下賤胚子,哪怕從了良,也難改骨子裡的汙糟!你謊話連篇,以死威逼主母,我豈能再容你這樣的油嘴兒在府裡興風作浪!」
「大娘子,奴是周家奴,奴不走!」
「今日便放了你的籍,打出去!」
「大娘子,奴——」
深宅大院的婆子們自有拿人的手段。
她們狠狠抓起琴娘的發髻,掰開她的下巴,強行將爛抹布塞進了她的嘴裡,令她想喊也喊不出。
琴娘氣息受滯,杏眼登時睜得比牛還大,串珠般的淚兒在拉扯拖行中蹦出來,砸在府裡的青石磚上,嗚咽哭號,無聲無息。
因著是在正月裡,第二日又是上元節。
所以我娘手下留情,隻命人打了她五板子,趕出了府。
可是琴娘沒走,她在城裡偷偷藏了起來。
上元節是陵水縣最熱鬧的日子。
那晚東風怒放花千樹,玉壺光轉魚龍舞,全城的老百姓都衣裝光鮮地出了門。
那年我六歲,原本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
可兩個年輕的乳娘豔羨牆外的花山燈海,一時貪玩,偷偷將我帶出了門。
她們不僅把我帶出了門,還把我給——
「你們這兩個天殺的,快放下我們家荷姐兒!」
城隍廟門外,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
忽然有兩個和氣的大叔說可以帶我去找被人群擠散了的乳娘。
我害怕極了,想哭,泫然欲泣時,大叔卻突然變了臉,伸胳膊將我攔腰抱起就要跑。
驚慌失措中,我不知琴娘是怎樣撲身出來自兩個大漢手裡將我搶走的。
隻是後來到了城外,我才看見她發髻松散,雙頰紅腫,似是狠狠挨了頓打。
她抱著我來到了城外的十裡坡,是來旺將她哄來的。
來旺也被打了板子轟出了府。
可出府之後,他依舊涎皮賴臉地纏著琴娘。
「你當下把這丫頭送回去算怎麼回事呢?主母真能信你?保不齊會以為你是懷恨在心故意拐了她家的孩兒!到時就不是打板子,而是蹲監吃牢飯,砍頭也說不定!」
「你不是一心想回府嗎?依我說,咱們將她好生養著,幾日後再送回。一來,幾日光景,主母的怒氣也消了;二來,教他們好生急一陣,待心灰了,咱再抱著孩兒回去,到時主君主母定然喜到發昏,回府的事兒就好提了。」
「恩將仇報?我的好人兒,你也忒心實了些!他家捆你關你打你趕你時,可沒半分手軟吶!你難道忘了自己是什麼出身,人家壓根沒把你當人瞧,說到底,咱們才是一樣的苦命人。」
「……」
那來旺巧舌如簧,琴娘的腿都要踏上周府門前的臺階了,他硬生生將她說得心神不定,轉身又返了回去。
來旺在十裡坡有個瞎眼的堂叔,我們就暫住在瞎子的家裡。
當晚,來旺叔侄住東屋,琴娘和我住西屋。
可半夜裡來旺卻摸黑上了西屋的炕。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依稀聽見琴娘壓低聲音咒罵他:
「憑你這個尖嘴猴腮黑心腸的遭瘟漢也想近我的身?呸!你也配?趁早死了這份心!」
那來旺許是被撓壞了臉,他蹦下炕,扭身就甩了琴娘一個大耳光:
「都被趕出來了,還做甚春秋大夢!趁早依了我是正經事!」
可罵雖罵打雖打,他到底畏懼琴娘的烈性,沒有再糾纏。
窗外大雪如綿,雪光透過破舊的窗紙灑在琴娘身上。
她發髻凌亂,雙肩顫抖,一張臉埋在掌心之間,整夜嗚咽聲未斷。
第二日果然有衙門的人尋到了十裡坡。
可來旺將我和琴娘藏進了冬日存儲白菜的地窖裡混了過去。
強熬到第四日,琴娘坐不住了。
趁著來旺去賭錢的時機,她偷偷抱著我到了陵水縣的城門外,想把我送回周府。
可很快,她又紅腫著雙眼,踉踉跄跄地將我抱了回來。
因為城門上貼著一張告示,圍觀的老百姓們都議論紛紛地說:「周縣令一家昨日因罪落獄了。」
2
深夜,來旺打探消息回來了。
「主君一家到底壞了什麼事?」
琴娘早已在屋內燥得團團轉,見來旺進屋,她一把抓住來旺的胳膊急問。
來旺摘下毡笠,臉色帶著三分後怕七分僥幸地道:
「聽說是受了京城崔氏的牽連,周家所有人都落了獄,連在冊的奴才都沒能幸免。阿彌陀佛,虧得咱們是有福的,早早就被趕了出來。」
琴娘大驚:「那有何說法?」
「案子還在監審,判到哪一步,就要看京城那邊的水深水淺了。」
琴娘聞言癱坐在炕上,口中喃喃地道: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主君那麼個清水白蓮似的人物,怎受得如此磋磨——」
一語未罷,她突然以手捂臉,摟住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號啕大哭起來。
來旺被她哭得頗不耐煩:
「哭啥?原指望你懷裡的丫頭能為咱們掙條回府的路,這下倒好,不僅路沒了,她還成了燙手的山芋。好麼樣兒的,出門看個花燈就能把姑娘丟了?說出去誰信?!兩個乳娘幹什麼的?保不齊是早就聽到了風聲,提前把姑娘故意丟出來的。」
「放屁!」琴娘抹抹眼淚,自炕頭上氣得跳起腳來,「扯你娘的臊!主君堂堂正正,絕不像你這般花花心腸!」
來旺冷笑:「你急什麼?又戳中你哪段心腸了?」
「呸!你是不是思量著要去官衙告個密,掙幾兩銀子做嚼果兒?」
來旺不服:「看不起誰?我也是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的男子漢,能幹那缺德事兒?」
可話雖如此說,琴娘卻依舊信不過來旺。
當晚她摟著我一夜沒敢合眼,到了雞鳴時分,門栓「吱」的一聲響了,是來旺躡手躡手地出了門。
他剛一出門,琴娘就急慌慌地將我喚醒了。
「荷姐兒別睡了,咱們趕緊逃。」
鄉野積雪難行,琴娘怕我留下腳印,因此一路背著我上了山。
她前些日剛挨了板子,身子原就不好。
如今又背著我,真真是一步三晃,步步難行。
我趴在她的背上,細聲細氣地問:「琴娘,我們為什麼要逃?」
琴娘呼哧呼哧地道:「那癟犢子存著心要害咱們吶。」
我雖年幼,卻不喜歡車夫來旺。
雖然來旺時常彎著腰朝著我笑,可他一笑就眯起眼,眼角的紋路似後花園裡的蚰蜒似的,難看死了。
但是我喜歡琴娘。
因為在府裡時,我就愛吃她做的牛乳糕,且這幾日都是琴娘哄著我吃飯、安寢,就連如廁,她也會寸步不離地陪著我。
我緊緊伏在她的背上,感受著自她鬢間傳來的熱氣,雖天寒地凍,卻不覺得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琴娘實在撐不住,終於在半山腰的一棵古松下停住了腳步。
遙遙地,她往山下望去,果然隱約見一隊衙役奔向了來旺那瞎眼堂叔的家。
「遭瘟的來旺!果然是黑心的行貨!」
那一日,琴娘帶著我邊走邊哭,邊哭邊罵,直到嗓子嘶啞,才在天黑之時到了月陵縣。
陵水縣與月陵縣隻有一江之隔。
她原是月陵縣的人,如今為了避難,她又帶著我逃回了月陵縣。
稀薄的月色下,她在一座大宅前停下,然後筋疲力盡地叩響了眼前的朱門。
一間暖香襲人的屋子裡,琴娘跪倒在一位上了幾分年紀的婦人面前,磕頭如搗米:
「媽媽,您行行好,就收留兒吧。」
婦人摸著滿頭的珠翠,面露難色:
「我的兒,不是我不肯留你,隻是你也知曉鳳娘的性子,她——」
琴娘忙道:「媽媽,昔日在院子裡時,兒和鳳娘情同姐妹,求您幫兒說幾句好話。」
「噗嗤」一聲,那婦人樂了:
「當真情同姐妹?媽媽我這雙眼睛,難道是瞎的?」
「媽媽,您自是眼明心又善的,看在兒曾經給您掙過幾兩脂粉錢的份上,您發發善心,兒會做點心會撫琴,端茶倒水亦心甘,若您還覺得不夠——」
說到此,琴娘微微仰頭,硬生生將淚水逼回眼眶。
隨後,她面色決絕地伸出手指,緩緩解開衣衫,露出一抹雪白的胸脯子:
「鳳娘如今金貴,難免心高氣傲,但那些官人子弟又豈能輕易得罪?您收留兒,今後若有鳳娘實為勉強不願接待的恩客,兒願替她侍奉。」
琴娘是從了良的娼。
可如今她又重跪倒在了媽媽面前賣弄起了胸脯子。
那陳媽媽自是願意的,因為家裡的花魁娘子杜鳳梧,也就是她們口中的「鳳娘」,是個頗為傲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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