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朝中還有許多人拿他跟太子比。
我想起這些年周頌時扮成華陽的身份,在皇後面前表現得親近、乖順。
他看著仇人坐享榮華富貴,還得談笑著侍奉皇後,心裡該有多痛苦。
「阿圓,我母後不是病逝的。」周頌時緩了好久,聲音帶著一些潮湿,才緩緩地說道,「她是自缢的,為了讓出皇後之位。她以為自己妥協,便能保全我跟華陽,可她錯了。他們想要的是,除了皇後的位置,還有太子之位,甚至整個天下!」
我聽得心口難受得要命,緊緊地抱著他。
當今皇上是個優柔寡斷、性情綿軟之人。
這些年周頌時常常進宮輔佐朝政,已經引起很多人的不滿。
隻是他們都當周頌時是個女子,雖然反對,卻也沒有放在心上。
皇後出身將門,父親是掌握兵權的大將軍李忠全。
這些年李忠全鏟除異己,扶持自己的勢力,朝堂儼然成了李家的天下。就連二皇子這個太子,都得聽他外公的話。
要不是周頌時苦心經營,利用皇上的庇佑跟李家抗衡,恐怕這天下早就易主了。
「以後我陪著你。」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軟著聲音哄他,「欽天監的人不是早就算出來,我是你的福星,所以才能為你驅邪祛病。往後隻要有我陪著你,所有的苦難都會過去的。」
「好阿圓,你記住自己說過的話。若是你將來負了我,我必……」周頌時想發狠話嚇唬我,頓了頓又喪氣地說道,「就算你負了我,我也不忍心殺你。那就讓我不得善終,悽苦而死!」
「別胡說八道!」我打了他一下。
周頌時靠在我的肩上,額頭蹭來蹭去地說道:「阿圓,乖乖,我夜裡吹了風,頭疼得厲害。你親親我,也許就能好一些。」
他就是吃準了我心軟,從前老是用這招哄著我陪他睡,現在越發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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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藏著事兒,把我娘提起的事情跟他講了一遍,憂愁地說道:「萬一我娘的夢境是真的,那三年後,我全家遭禍,我還要進宮當你後娘。」
「想得倒美。」周頌時先是咬了我臉頰一口,又說道:「溫夫人的夢,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十日之後,一切塵埃落定,再與你細說。」
十日之後……
我這才想起來,十日後,是他跟謝清陽成婚的日子!
08
華陽是當今皇上唯一的嫡女,她的婚禮極為奢華、盛大。
周頌時握著我的手,輕聲地說:「華陽幼時身體很康健,經常跟謝清陽在京城裡遊玩兒。後來母後自缢,皇後尋了個借口把華陽接到身邊去。自那以後,她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
「十年前,我被皇後陷害,命懸一線。華陽流著淚跟我說,她本就活不久了,能為我掙一條命,她九泉之下也能向母後交代了。」
他語氣中,有著深沉的痛苦,面容卻平靜無波。
我內心哀痛無言,隻能靜靜地陪著他。
周頌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凝視著我的眼睛說道:「阿圓,今日過後,一切都會塵埃落定。我要你陪在我身邊,看這山河易主!」
「好。」我用力地抱住他,「周頌時,你可以做到的!」
外面僕從走動,已經熱鬧起來。
今日,從外面趕來參加婚禮的人不計其數。
今日,皇上帶著皇後將會在明德殿為華陽主持婚儀。
周頌時穿上屬於華陽的鳳冠霞帔,上了妝容。
他舒展衣袖,站在光下,風華絕代,美得讓人不敢褻瀆。
若是華陽活著,也該是這樣的傾城之姿,帶著所有的祝願嫁給謝清陽。
我扮作小太監,侍奉在周頌時左右。
謝清陽來接人的時候,他眼神中閃過一絲恍惚。
此時此刻,他也許想起了華陽吧。
我想起從前跟謝清陽聊天,他常常跟我聊起十二歲之前的華陽,語氣中帶著我那個時候不明白的喟嘆與懷念。
「她很愛笑,也很容易快樂。有段時間她身體很不好,拘在宮裡沒辦法出門。我從外面買一些糖人、撥浪鼓給她玩兒,她就開心得不得了。」
「華陽是極有耐心的,她很愛畫畫,有時候一畫就是一個時辰。」
「先皇後在的時候,本來要給我們……」
我以前還困惑,謝清陽口中的華陽,跟我認識的華陽並不相同。
我認識的華陽,常常不開心,也沒什麼耐心。
我還特意去找周頌時,問他:「你小時候那麼溫柔可人,怎麼長大了,變成了這樣一副模樣?」
他隻是倚在欄杆邊上喂魚,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意味不明地說道:「謝清陽記憶裡的華陽,就是那樣的。」
我本想追問,他已經虎著臉開始訓我,隻知道出去玩兒,不知道陪他吃飯。我自覺心虛,就這樣被他岔開了話題。
如今想來,屬於謝清陽的華陽,早就香消玉隕了。
09
明德殿中,一切發生得都非常突然。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一支冷箭,生生地射死了太子!
場面一時間亂起來!
謝清陽高呼一聲:「有刺客!護駕!」
從四面八方湧進來無數銀甲衛士,把整個明德殿圍困得如同鐵通一樣。
大將軍李忠全被侍衛困住,他怒吼道:「爾等豎子!竟敢動我!」
周頌時脫掉身上的嫁衣,露出一身玄色勁裝,抽過一把劍架在李忠全的脖子上,冷冷地說道:「刺殺太子的就是將軍身邊的人,於情於理將軍都該束手就擒,等待查清原委。」
太子躺在地上,不斷地吐血。
皇後悽厲的慘叫聲響起來,她幾乎要暈厥過去了。
皇上去扶皇後,忽然一把匕首捅在他身上。
皇上痛苦地吼道:「皇後要殺朕!」
皇上身邊的大太監驚懼不定地扶住皇後,驚恐地吼道:「快!救駕!皇後意圖謀反,刺殺皇上!」
明德殿,亂作一團。
太子被刺殺奄奄一息,皇後竟然暗藏匕首,行刺皇上!
華陽公主當機立斷,擒拿意圖逃跑的大將軍李忠全,調動羽林銀甲衛駐守皇宮。
塵埃落定了嗎?
不,還沒有。
寢宮內,一刻鍾前被刺殺的皇上,面色平靜地坐在軟榻上。
他將懷中的血包丟給大太監,似乎有些疲憊。
皇後跌坐在地上,忽然就明白過了這一切。
周頌時換了一身衣服,錦衣華袍,頭戴玉冠,風姿絕代。
他站在寢殿中,看著狼狽的皇後,漠然道:「孤五歲那年,跟華陽捉迷藏,藏在衣櫃裡,眼看著你逼死我母後。十二歲那年,你誣陷我穢亂宮闱,逼著父皇處死我。這筆賬,終於可以清算了。」
「賤人!賤人!」皇後驚怒地罵道,「原來十年前,葬身火海的那個人不是你!」
「十年啊,孤扮作華陽,認賊作母,討你歡喜。」周頌時閉了閉眼睛,緩緩地說道,「皇後,太子命懸一線。大將軍拒不承認刺殺太子,意圖謀反的事情。太子能不能活,就看你的供狀了。」
「源兒,我的源兒……」皇後一時間六神無主,忽然看向皇上,淚流滿面地說道,「皇上!當初如果沒有我爹!你能坐上這個皇位嗎!我們十數年的夫妻之情,你當真是一點兒都不顧了,要眼睜睜地看著源兒死嗎?他也是你的兒子啊!」
皇上平靜的面容終於裂開,他掐住皇後的脖子,神情悽慘道:「誰想做這個皇帝!誰想!我跟婉婉就是毀在了這個皇宮!你逼死了她,害死了華陽,我卻還要同你虛與委蛇,假裝情深。這十幾年,我日日盼著把你挫骨揚灰!」
「小軒窗,對鏡描眉。雪夜尋香,折梅贈我。樓臺聽雨,你抱著我許下終身。」皇後像是整個魂兒都沒了,痴狂地大笑起來,「假的!竟然全都是假的!你騙我騙得好苦啊!周郎,你可知道我愛了你多久。」
「當年我跟謝婉情同姐妹,可你的眼中永遠都是她。你們成婚後,我總盼著你納妾。可你沒有,隻有源源不斷的佳話從王府裡傳出來。你為謝婉打造秋千,你為她做孔明燈,你們孕育了一雙兒女。」
「你不知道,我聽著這些,心有多痛,我有多嫉恨她!當年先帝病弱,朝中要擇選新帝。我爹問我,想嫁給誰。我選誰,誰便是新帝。我啊,選了你,高興得整夜睡不著覺,盼著能夠嫁給你。」
「李鳳羽,我從沒有喜歡過你,一絲一毫都沒有。」皇上輕輕地摩挲著腰間的一塊玉佩,帶著懷戀的語氣說道,「隱忍多年,我一直在盼著頌時長大,積蓄力量,親手了結你們李家!為華陽、為婉婉報仇雪恨。我本就是個無能懦弱之人,帝王之位,我坐不了,也不屑坐。」
「是啊,我贈與你的,你一向棄之如履。」皇後形容慘淡地說道,「可明明你剛剛登基之時,謝婉勸你,既然木已成舟,你就要承擔起社稷之重。你那樣闲散的性子,卻肯聽她的話,日日勤勉處理朝政,虛心地學習做一個好帝王,隻為了讓謝婉安心。」
皇後擦了擦眼淚,站起來,整理了一下儀容:「十七年的情愛,終究是錯付了。」
一個時辰後,皇上出現在勤政殿。
十七年的恩怨情仇,終於塵埃落定。
皇後畏罪服毒,太子重傷不治,牢獄中的李忠全自缢身亡。
佔據皇朝半壁江山的李家,頃刻之間被抹除。
周頌時身穿太子袞服出現在朝堂之上,向天下人揭露皇後的罪行。
他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現在陽光之下。
群臣匍匐在地,山呼「太子殿下千歲」。
我扮成小太監坐在一旁,周頌時緊握了一下我的手。
十二年了,那個孤清傲然、驚才絕豔的太子,回來了。
10
我恢復身份的第三年,阿圓成了我的太子妃。
阿圓的爹娘、哥哥都回到了京城。
她坐在我的腿上,困惑地說道:「我娘說她做了個夢,夢裡我們全家都會遭遇災禍,我還會進宮做貴妃娘娘,搞得我一陣害怕。如今看來,並沒有應驗。」
「嶽母後來不是說過,隻是夢魔當了真。」我逗她,「難不成,你真的想做我後娘?」
阿圓氣惱地咬我,我逗著她岔開話題,再不提那件事情。
嶽母的那個夢,已經是前世的事情了。
而我,擁有前世的記憶。
前世,阿圓一家因為卷入貪墨罪,全家慘遭橫禍。
唯有阿圓逃過一劫,進宮做了宮女。
那晚嶽母帶著一家人出京,遞給我一封信。
信上寥寥數語:「太子殿下,前世我們全家慘遭橫禍。阿圓充入宮中做了宮女,她陪伴你十數年,這一世,萬望善待她。」
原來,嶽母也有了前世的記憶,她知曉我不是華陽,而是周頌時。
嶽母冒著天大的風險試探我,隻是想為阿圓多掙一份情誼罷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她是怕將來我榮登大位,忘了這些年的情誼,辜負了阿圓。
自從跟阿圓成婚後,我很少想起前世的事情了。
隆冬寒月,寢殿燒著地龍,十分暖和。
阿圓套了一件毛茸茸的馬甲,挽著簡單的發髻,坐在軟榻上翻看著畫冊子。
我走近了,她才抬頭看我,白皙的耳朵上墜著的翡翠耳飾晃了晃,把我的心也帶著晃起來。
她心裡一貫是藏不住事兒的,眼裡是破碎的淚光。
「我今天得知一件舊事,我八歲那年,欽天監是接到你的密令到鄉下尋我的,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什麼為你驅邪祛病的事情,都是你的幌子。」
「周頌時,你愛了我這麼些年,到底是為什麼?」
阿圓是灑脫的,卻也是倔強的,淚眼盈盈地看著我,我的心已經開始潮湿了。
我半真半假地說道:「我頂替華陽那一年,的確生了重病,夢裡恍恍惚惚地看見一個小女孩兒,她會陪著我過完一輩子。我醒來以後,便讓欽天監的人去找,沒想到,真有這樣一個你,在遙遠的豐饒縣等著我。」
「真的嗎?」阿圓將信將疑地看著我,「那你豈不是能預料未來,這麼神異!」
我捏著她軟乎乎的臉頰,低頭親了親她,故作可憐地說道:「可能是母後跟華陽在天有靈,看我過得實在悽苦、壓抑,所以託夢給我,讓我提前去尋你。」
我提起以前的事情,阿圓一下子就心軟了,不再追問我,反而摟著我說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聽說園子裡的梅花開了,咱們去看看。」
「你不是打算出宮去玩兒?」我看向她。
做了太子妃她也不安生,三天兩頭地出宮玩兒。
有時候玩兒得不想回來,還得我派人把她強行帶回來。
阿圓眼神閃爍一下,挽著我的胳膊,假模假樣地嘆息:「唉,我這不是已經三天沒出宮了。快走快走,去得晚了,梅花該不見了。」
聽聽,這都是什麼敷衍人的借口。
一旁伺候的宮女,都忍不住在偷笑了。
我懶散地跟在她身邊,看著她歡脫的模樣,在心裡輕輕地說。
阿圓,這一世,我唯願你平安喜樂、無憂無慮。
前世的痛苦與折磨,隻有我一個人記得就好。
11
前世,我是在一個冷徹骨的冬天見到阿圓的。
那年冬天,皇後汙蔑我穢亂宮闱,將我軟禁。
華陽拖著病體為我求情,第二天病發離世。
我坐在東宮,謝清陽為我帶來華陽病逝的消息,他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殿下,華陽沒了,她竟然就這麼沒了。」
謝清陽仿佛不信似的,不斷地喃喃自語。
母後、華陽,都被李鳳羽逼死了。
早晚有一天,我也會被死。
父皇為了保護我,佯裝震怒,將我打了二十大板,讓我幽居冷宮。
皇後派人下了暗手,打得我雙腿血淋淋的,她是想趁機廢了我。
一連三天,我在冷宮裡忍受著飢餓、寒冷、疼痛。
阿圓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
她穿著粉色宮裝,扎著兩個包包頭,行了個亂七八糟的禮,一看就是沒有正經培訓過的小宮女。估計不是罪臣之後,就是平民之女,隻能被丟到冷宮來伺候我。
「殿下,你死了嗎?」她竟大著膽子過來推了推我。
我一時間竟然想笑,這小宮女竟然這麼蠢笨,這樣跟我講話,犯了天大的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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