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那些話時,坦蕩而溫和;說罷那些話,一把漂亮精致的竹扇,便在他手中成了型。
他將竹扇贈我,說:「東南酷暑,我心中裝著七千零二戶,卻也要顧好我自己的這一戶。」
扇輕搖,風輕起,他幫我搖扇,衣袖輕劃過我的肩頭。
我嗅到他身上的竹葉清香,霎時就羞紅了臉頰。
陸月君是一絮輕雲,是高高朱牆困不住的明月光。
而這縷月光,在劊子手手起刀落的一瞬,徹底黯淡了。
我發了瘋一樣想衝上去,可兩個護衛將我死死扣住,一路將我拖回了御書房。
陸寒川甚至不準我給陸月君收屍。
明黃的龍袍居高臨下,陸寒川掐住我的後脖頸說:「他是逆賊,逆賊就該丟到亂葬崗,何來的埋棺立碑?史書都不會再有你那慧王殿下的一個字了!」
他惡狠狠地一使勁,我的臉便杵在了地上。
我沒了抬頭的力氣,連哭泣都要沒了聲響。
我開始細想這本小說的劇情——
還在連載中,劇情裡在我死前,對陸月君的描寫隻有輕飄飄的一句「陸寒川有個相交不淺的三哥」,在我死後,大篇幅的也隻是陸寒川和晏知意的相愛相殺,我不記得還有過這位慧王的出現。
陸月君是標準的路人甲,史書裡寥寥幾字,史書外也並不贅述。
可至少,在我來之前,沒有劇情提到,這位秀外慧中的王爺,最終落得個謀逆被斬的下場。
何況他本就沒有謀逆之心,全然是受了我的連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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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到死,到他這還不到三十的年紀,他都不曾對我有過一句怨言。
當初我執意要嫁他時,他沒有;最後我害死他時,他也沒有。
他始終將溫柔的目光迎向我,他始終在問我是否安好。
我那歸於雲月的夫君。
5
我原本以為,因為我的改寫,劇情早已大變了樣。
可是當我在皇後宮中,誤喝了張貴妃送來的毒茶時,我才意識到,悄然之間一切又回到了命定的軌道上。
隻不過在小說裡,我是作為「晏妃」誤食的,而現在我是作為一個宮女。
依然是聰明的晏知意使的「將計就計」。
她早就知道張貴妃是出於嫉恨出此狠招,但她沒有立即拆穿,而是假裝無意間讓我喝到。
待我毒發,她再大張旗鼓嚴查,這樣既能要我的命,也能把張貴妃踢出局去。
當初讀小說的時候,我代入的是女主晏知意的視角,這招一石二鳥給我看得又爽又快樂。
但如今,當我成了局中最慘的無辜配角,我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晏知意向來是滴水不漏的,她知道此時陸寒川還很在乎我,所以特意將我安置在她的皇後寢殿裡。
躺在錦榻上,我已分不清染髒了繡被的血,是來自我身上未好的傷口,還是從我嘴裡吐出來的。
陸寒川還沒趕來時,晏知意就一派熱忱地握著我的手。
她坐在我的榻邊,滿面的憂慮,每說一句話,都要喚我一聲「堂姐」。
原文裡,晏曉春是死在自己的寢宮裡的。如今我躺在這兒,反倒更成了晏知意的助攻。
我有了死亡的預感,心中驀地生起了無限悵惘。
許是回光返照,我突然有了幾分力氣。我將晏知意猛地拉近我,勉強牽出笑意問她:「你可還記、記得,幼時我與你在相府的南院,一起扎秋千玩的?」
我想知道,他們究竟是一開始就薄情,還是進了這吃人的深宮才改變的。
晏知意的眸中劃過迷茫,大概早已忘記。
可她不忘揶揄我:「想來皇上念念不忘的,便是堂姐這份從始至終的純真了。」
我也沒忍住自嘲一笑。
原身晏曉春本就是個傻白甜,鬥不過就不說了,可我好賴看過不少宮鬥劇還讀過原文,如今自作聰明改嫁,卻終究沒逃過一樣的結局。
還把一個好人拉下了水。
我未接她的話,自顧自地接著說:「堂姐我啊,是純真到太蠢了。我以為遠離你們,我就能得個平安的結局,沒想到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實在是我小看了你們。」
晏知意的神色,驀地認真了幾分。這大概是這聰穎女子,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仔仔細細打量我這個蠢笨的堂姐。
她的腦子轉得太快了,立即就明白了我當初拒絕陸寒川,轉而嫁給隻有一面之緣的陸月君的打算。
許是晏知意還記掛著我們之間唯一一點姐妹情,她徐徐俯下身,附在我耳畔為我解惑:「堂姐,你自以為懂聖上,其實並未全懂。」
「當初舉國上下都盯著你選婿,人人都以為你選中誰,誰就要做太子,叫他怎麼不忌憚、不惱怒?」
那樣孤傲的一個人,被我折損了顏面。所以陸寒川至今對我的折磨,並沒多少愛而不得,更多是一種報復。
他想看我悔不當初,想看我跪地求饒,但我已經沒軟肋了,不願低頭的樣子更觸怒了他。
而陸寒川之所以獨留我一個人的命,也無非是當初老皇帝有意立陸月君為儲君時,我竭力反對,隻求將來能跟隨陸月君前往東南封地,做一對闲散夫婦罷了。
也許還帶著那麼點青梅竹馬的情分,但絕對不多。
「可是堂姐,」晏知意狠狠握了下我的手,但我已漸漸沒了知覺,感覺不到疼痛,「你不能再留下去了。」
「這宮裡可以有一個『晏曉春』,但那也得是我裝出來的。」
再抬眸,她的眼中盡餘涼薄。
我不禁輕輕笑了一下:「就這樣鐵石心腸地往前走吧,晏知意。你這樣的品性,陷在一本言情小說裡談戀愛,真是太可惜了。」
她的臉上劃過錯愕,適時,外間傳來響動,是陸寒川趕來了。
我沒想到,我竟然還能再見陸寒川一面。
畢竟原文裡,晏曉春直到最後,也沒見到陸寒川。
那些「君不知我心」的情話,自然也被晏知意壓下,沒有傳到陸寒川的耳朵裡。
可我實在不想見他。
做局外人時,病嬌瘋批好,病嬌瘋批妙,專挑病嬌瘋批嗜血無情的時候嗷嗷叫。
可我現在是局中人了,說到底,像陸寒川這樣人格中有缺陷的人,是算不得好人的。
我可以理解他幼時喪母、一路被欺凌長大所以變成現在這般模樣,但我不能因此原諒他對同樣無辜的人做出的惡行。
為惡為善,是選擇,沒有人逼他去殺死那些無辜的人。
6
陸寒川命人來逮捕陸月君時,那個悲憫的慧王剛散盡家財救下水涝後的災民。
我彼時就跟在陸月君的身後,看他抱起一個新生兒,滿臉泥汙,轉頭笑著對我說:「西河縣鄭木匠的二兒子如今有了孩子,也該自立門戶了。」
他的眼睛笑得彎彎的:「那我這裡,便有七千零三戶人家了。」
他記得自己封地上的每一條路、每一戶人家。
他不同於我看過的任何一個闲散王爺,他的身上帶著佛性,他願意向每一個跌倒的人伸一把手,眾生在他眼裡,當真是平等的。
就像當初我嫁他時。
玉如意輕輕挑開紅蓋頭,他看到滿臉愧疚的我。
那時我跳起來斟酒向他賠罪,也顧不得什麼形象,隻怕惹惱了他。
但他不惱,隻是輕笑著對我說:「護國寺一別,姑娘倒是看著活潑了許多。」
他溫和地問我:「姑娘的身子可好全了?」
對著那張眉目如畫的臉,我頭一次自私地撒了謊:「並未好全。延能大師說,我正是那日撞見了慧王殿下,才有了痊愈的機緣,所以我爹娘才想讓我跟著殿下,盼有朝一日我能養好身子。」
剛說完,我就後悔了。這話怎麼聽,都像拿人家當工具人吧?
我很懊惱,明明在現實生活裡老被人誇是話術達人,怎麼面對著陸月君,永遠講不明白話。
但光風霽月的人接過我手中的白玉盅,紅唇張張合合,說的盡是讓人舒心的話:「若能因此讓姑娘將養好了,倒也是一樁善緣。」
我想起我打聽來的事:陸月君是為了給他多病的母妃祈福,才常念經拜佛。
所以我立馬走到他面前,極認真地對他說:「我爹說了,我是個福星。如今不僅有殿下,還有了我,賢嫔娘娘定會和我一樣,慢慢好起來的。」
他那時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最後垂下頭,聲音輕如鴻羽:「不承想,姑娘會記掛此事。」
育有皇子成年,可他的生母不過是個嫔位,可見不得恩寵,母子倆都是這宮裡的小透明。
我知道他柔和之下的惶恐,畢竟那麼多的傳言,他不可能不顧忌我這權臣嫡女的身份。
而我也明白,卷入權力旋渦,是他這樣的人最不願做的事。
「殿下,」我輕喚他,等他抬起頭回視我,「我們去江東吧。那裡到冬天也四處蔥鬱,一茬接一茬的花開,曬幹烹茶極好,我爹娘總說以後要去那邊頤養天年的。」
他怔愣了一會兒,待明白了我不想讓他爭皇位的用意後,這才釋然一笑。
我後來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他完全安下心來。
我陪他上山下河體察民情、搭上自己的嫁妝幫他蓋學堂、遍請名醫為他的母妃治病。
我不知道他是何時傾心於我的,就像我也說不上自己是何時對他心動的。
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又或許隻在某一瞬間。
我與他成婚後的第三年,一個尋常的冬日午時,我就著陽光在院裡繡香囊。
繡著繡著,我伏案睡著了,再睜眼已被陸月君抱在懷中,行於竹園的廊下。
那時晴冬的暖陽透過竹葉,星星點點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
他低頭瞧我睜著眼,頗為歉疚地說道:「本想著抱你回屋休憩的,怪我動作不夠輕,還是驚醒了你。」
我輕輕搖了搖頭,下意識雙手摟緊他的脖頸。
我湊得很近,瞧見他輕咬著唇,不知在想什麼,一片緋紅從他的耳畔蔓延到了臉上。
陸月君啊,是害羞起來,連眼皮和鼻尖都會透紅的男子。
他似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在將我放到榻上時,視線飄忽著對我說:「以後可不敢再在院子裡睡著了,會感風寒的……」
「夫人。」
有瞧不見的煙花,在我的心頭炸開。
我至少提醒過自己一萬遍,這隻是本小說,這隻是個紙片人。
可他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觸碰到他的手,是切實的溫熱。
既然自古男配就是留給觀眾的,那便讓我來好好愛他一次吧。
我不由分說地將他也拉倒在榻上,四目相對的一瞬,說不上誰的臉燒得更紅。
我也說得磕磕巴巴的:「那既然要休息,不如一起啊,反正闲著也是闲著,床也挺寬的……」
他遲緩地應了一聲,與我並排躺下,兩個人都僵成木頭,誰也沒能睡著……
那些日子那樣好,好得像一場美夢。
而這場夢,在陸寒川坐穩了江山,先給陸月君定死罪,再抄我家後,全然破碎了。
我能理解陸寒川的瘋魔,能理解晏知意的狠厲,但他們大概從來沒試著包容一下陸月君的不爭不搶,和我的明哲保身。
7
在我彌留之際,陸寒川來見我了,他終於露出罕見的悲愴和悔意神色。
他該是對晏曉春有些留戀的,畢竟她是他成長經歷裡唯一的傻白甜,經典的悲慘童年裡的一道光。
看著我,至少能讓他想起為數不多的一點舒心和快樂,這是再鐵血無情的帝王,也無法完全割舍的人情味。
當然了,我並不能苟同原文裡陸寒川因為晏曉春的死,茶飯不思、國事不問、發了很久的瘋的劇情。
因為他這樣的人設,不該為這樣的小白兔牽絆那麼久。
我認為會設置這樣的劇情,單純是那個叫「鴻蒙」的作者惡意搞瑪麗蘇、水章節寫的。
陸寒川就該是下午看著我死,晚上就能批奏章的那種人。
他的帝位是晏知意幫他拿穩的,他更沒必要為了我這麼個已經變心的白月光,去為難真正對他有助力的人。
所以我到最後,也沒有對他說一個字。
那些原文裡的遺言,那些「願來世郎君千歲、妾身常健、歲歲常相見」的話,我隻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
這段話我想說給陸月君聽。
可我想了想,還是別了吧。
願來世,郎君千歲,妾身常健。
不復相見。
我用最後一絲力氣掙脫開陸寒川的手,然後眼前一黑,徹底沒了知覺。
就當我以為,我要回到現實生活時,讓我萬萬沒想到的,命運輪轉,我居然又回到了起點——
再睜眼,依舊是護國寺的廂房,依舊是姣兒憂心忡忡的面容。
我依舊下意識想跑出去,但這一次我還沒跑到佛堂,就停下了步子。
我聽到了那個無比熟悉與想念的聲音——
是月君。
他在佛堂裡念經,為他的母親和蒼生祈福。
我沒忍住伸手輕碰了下窗棂,窗戶開得大了一點,我就能看到他的側臉了。
那人依舊,如月如玉,如星如雲。
姣兒在轉廊處喊了聲「三小姐」,他和幾個小僧一同向外看來。
春風拂淚,我忍著病痛轉身逃開。
我怕他看到了我,也怕他沒看到我。
沒了我,這一世你就能過得很好了吧。
你不會被牽扯進權鬥恩怨裡,你不會年紀輕輕就被拋屍荒野。
你會長命百歲,守在離帝都最遠的封地,照料你的七千零二戶子民。
我相信史書也會和我一樣認定:
慧王陸月君,人如其名。
8
這一次,一回房我就命人帶我回相府,一回府我就吵吵嚷嚷:「我要嫁五皇子陸寒川!快!就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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