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大了九皇子,他卻想娶我。
你們可能以為我會有顯赫的身份背景。
可能是年紀輕輕的太後,可能是權傾六宮的皇後,可能是盛寵無邊的妃子,可能是血統尊貴的公主……
可我什麼都不是,我是個屠夫的女兒。
1
我撿到九皇子的時候甚至不識字。
高高在上的尊貴皇子,和腥臭油膩的屠夫匠人。
雲上月,水中泥,生生世世都不該有絲毫幹系。
有一萬種可能,我可以不貪吃買那家蜜餞,不走那條路回家,不去尋那啼哭的源頭。
那樣,他早早地死了,再投個好胎。
我做一輩子不識字的屠夫之女,碌碌一生。
這樣其實是更好的結果。
2
九皇子在襁褓裡的時候哭聲細弱,像是細聲細氣的奶貓。
那是個冬天,沒有下雪,幹燥冷峻的寒風席卷城郊。
一陣緊接著一陣,鈍刀子割肉,寸寸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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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小的嬰兒躺在一堆衣衫褴褸的乞丐中間,很努力地掙開襁褓,瓮聲瓮氣地哭。
我那時不小了,天色已晚,急著買完蜜餞回家吃晚飯,途中路過那處乞丐聚集的破廟。
他的聲音並不大,好像隨時可能斷氣。
可奇異地沒有被飓風吹散,而是直直地掠至我耳邊。
這個初生的嬰兒在掙扎著求生,他哭喊著,用無法忽視的弱小聲音告訴他唯一的聽者。
他想要活下來。
3
我猶豫了很久,抱走了他,裹在我簡陋的衣袍裡帶回了家。
後來我聽說,那處破廟在那一夜垮塌了,砸死了許多凍昏頭的乞丐。
我那時沾沾自喜地想,這小孩兒真是幸運,我可是救了他的命。
很多年後再去回頭看,是誰救了誰?又是誰害了誰呢?
我說不清楚,沒有人說得清楚。
4
這年秋天,我還未滿九歲,身量不長,手臂也沒有力量。
他很沉,我抱著他,幾乎累斷了我一雙手。
許多次都想著扔掉吧,幹嘛要多管闲事?
我家今年過年節的買肉錢都沒有著落呢,哪裡養得活孩子?
可是他沒有哭,安靜異常。
凍得通紅泛紫的小手死死攥著我的袖子。
一雙漆黑碩大的眼瞳緊緊盯住我。
我竟然從一個半歲的嬰兒眼裡瞧出了恐懼。
他很怕,怕我丟掉他。
5
救人容易,養人難。
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小貓小狗,其實哪怕是小貓小狗,我也不舍得丟掉。
臨到家之時,暮色四合,風聲肆虐呼嘯,拍打在老舊的窗柩上,嗚嗚地哭號。
我站在自家門口,躊躇了半晌,不敢進去。
這下好了,因為我一時愚善,他不必害怕,該害怕的人是我。
爹說今年是個不好的年節,郊外養的牲畜許多都害病死了,爛了。
達官貴人們過年要用的牛羊豬肉全改成地方上供了。
可我爹是個屠夫啊,沒有牲畜需要宰殺,他就沒了生活來源。
往年年前這時節正是旺季,爹常常還能借著職務之便,偷摸順些碎肉或是內髒出來,給家裡開開葷。
今年卻連一點葷腥都撈不著了。
說起來我好久都沒嘗過肉味了,一想到方才從街市趕回來,路上聞到的肉包子氣息,就忍不住咽口水。
世道怎樣其實我也沒什麼概念,反正還吃得飽飯,夜裡睡覺頭上還有片磚瓦,我就以為還算好世道。
我娘常說我這樣又蠢笨又善良又無能的人在這世道生活必然是艱難的。
她說對了一半,也錯了一半。
6
我抱著他,站在門口,還在躑躅。
這一片連綿起伏,挨挨擠擠地住了好些人家。
在近郊有塊兒地,辛苦種菜賣的老孟頭一家。
在東市擺攤賣小糖人和剪紙的範小一家。
在寸土寸金的內城裡有個巴掌大小鋪子,賣自家織的布匹的吳發財一家……
這會兒正是晚飯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窗子裡都飄出飯菜的香來。
我吞咽了下,忽然想起自己攢了好久銅板買的一小袋蜜餞。
我把那孩子放在門前的破木板上,從懷裡掏出捂得熱乎的紙袋,小心地拿出一顆含在嘴裡。
他的眼睛真的又大又黑,光盯著人看,怪嚇人的。
「你想吃嗎?」我湊過去蹲下悄悄地問他。
他不會回答,隻一個勁兒盯著我看,碩大的瞳孔裡清晰地倒映著我的影子。
我忍痛割愛,拿了一枚塞進他柔軟的嘴裡。
他沒有吐掉,像個沒牙的小老頭,滋滋地吮,大概是愛吃甜的。
甜味兒吮幹淨了,他努了努嘴,吐出了完好的蜜餞。
我瞧著可惜,又不好責怪一個嬰兒浪費。
風從城外荒原侵掠襲來,裹挾著細沙,幹冷異常。
我蹲在我家破舊的木門口,面前躺著一個素昧平生的嬰兒。
彼時的我們,對對方一無所知,唯一的聯系,是一小袋子蜜餞。
我們都愛吃甜。
他望著我,望著望著就笑了,咧開沒牙的嘴唇,無聲地笑。
我也笑,我想,這個孩子撿得很值。
7
我娘開門的時候,著實是嚇了一大跳。
「往日撿些鳥雀貓狗就算了……這怎麼……能往家裡撿孩子呢?」
她一臉哭笑不得,臉上滿是崎嶇的細小溝壑,顯然是哭多於笑的。
爹娘要我扔掉他,我鼻涕眼淚哗哗地流,死也不肯。
最後他們說,一口米湯,一匹布家裡還是供得上的。
就是這娃娃是我弄回來的,那就得我自己負責任。
於是我九歲不到,年紀輕輕的就提前體驗了當媽的滋味。
我娘白天要去工部侍郎府上做廚娘,我爹沒了牲畜要宰,去城外牧場尋了個喂羊的差事。
養孩子的重任完完全全地落到我頭上。
8
我哪裡會養什麼孩子,我連字都不認識。
同齡的孩子但凡家裡有點油水的,都送去學塾念書了。
可我們西郊的孩子大多家裡沒幾個大銅錢,養活一家老小都費勁,自然也沒幾個會去上學了。
娘臨走前給我翻出來一塊我兒時的背帶,麻灰色,邊緣磨得毛乎乎的。
我就用那塊背帶,將他背起來,一大清早就出了門。
我先去了找了吳發財,他家養了一隻母羊,剛生了小羊,沒準兒會有奶。
可他不在家,他娘在家,說他跟著他爹去內城賣布去了。
他家的織布機經年累月地嘎吱響個不停,我幾乎沒見過他娘從那臺古舊的織布機前離開。
她像是長在那張木凳上了,沒日沒夜地織布。
我娘總是羨慕她,看吳發財他娘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會下金蛋的母雞。
她總說:「寶兒,你看發財他娘真有本事,有手藝的人就是不一樣,我要是也能織出那樣好的布就好了。」
我總是搖頭,我不喜歡,不想要阿娘那樣辛苦。
我們一家三口,夠吃就行了,念不念書對我來講也沒什麼差別。
9
發財他娘脾氣不太好,我就不敢再問羊奶的事了。
那可是羊奶啊,一碗能頂我十袋蜜餞。
吳發財在,我還能跟著他偷摸順一點出來,可那麼珍貴的東西,大人必然是不願給的。
發財娘問我背的個什麼?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辭,滿嘴打晃。
發財娘以為我又在玩背枕頭當娃娃的無聊遊戲,沒有疑心我竟然背了真娃娃。
好在背上的娃娃也一聲不吭,像是睡著了。
其實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睡著了,那是餓暈了。
10
我沿著硬土板路,翻進了範小家,他正坐在小小的門口,熟練地剪小人。
一張紅紙,對折再對折,拿起剪子咔嚓三兩下,就成了一個栩栩如生,圓潤飽滿的剪紙窗花。
我其實還挺佩服他的巧手。
第一次見他的人都不會想到,十一歲足有六尺多高的壯小子,能用他那雙粗糙笨拙的手剪出那樣靈巧的剪紙。
臨近年關,估計ťūₒ他和他哥哥嫂嫂得加班加點地多做些剪紙窗花。
這東西在西郊過年很有市場,一文錢一張的剪紙貼花,誰都能看得明白,貼哪裡都成。
又喜慶又漂亮,比又貴又看不懂的春聯要實用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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