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連外城門都不開,又必然會激起民憤動亂。
西郊對於煦城,對於王朝安定來說,是無足輕重,可以割舍的地方。
廟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遠。
其實官家很重視,做了很多事情,開了國庫,放的自然也不僅僅是我當年看到的那一碗稀粥,一蓑草席而已。
實在是我處的位置太低,我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這中間層層堆疊蜿蜒下遞裡的門道。
小雲說,那前一年雨水少得離譜,誰承想年前缺的雨水到了年後,全變成了雪,一落就落到了三月。
故此國庫確實沒攢下什麼東西,賑災的物資發出去,自己也捉襟見肘。
我悵然地想,世事當真奇妙。
潤澤萬物的甘霖,換了個形式,就能成為殺人不見血的雪色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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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凍雪,斷斷續續地下,持續到三月初才算止住。
這一個冬天,死了多少人,我沒有概念。
我隻記得,我們家門檻邊借了屋檐躲雪露宿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從來沒有重復的。
他們去哪兒了呢?
死了還是活著?
如若活著,是否凍壞了手腳?眼患了雪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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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夜輪換,季節更替,春天姍姍來遲。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它的腳步。
希望終於又肯降臨在冷凍了太長時間的西郊。
太陽從鉛灰色的雲層裡鑽出來,沒有溫度的陽光映照積雪折射的白芒,常常刺得人眼盲。
人們從陰暗的旮旯犄角鑽出來,從幽閉的地下洞窟裡爬出來,在破舊的瓦房屋檐下抬頭望……
四面八方。
死了很多人,活下來的也很多。
他們拖著殘破壞死的四肢,把自己挪到空地上曬太陽。
有的大笑,有的大哭,有的木然……不過好在,都活著,還能曬太陽。
我們那時候一度難挨到沒東西吃,隻能煮熱水灌進胃裡充飢,可依舊熬了過來。
我伸出手去觸碰灑落下來的陽光,久違地覺出一絲暖,生平頭一次因為曬到了太陽而想哭。
吳發財整個冬天都在為了我們幾個的一份口糧奔波,還得時刻警惕著那些走投無路的人翻牆爬進來偷東西。
他瘦了大半,兩頰像是給人打得凹陷進去的,不說話顯得人更刻薄不討喜了。
他眯眼覷著太陽,並沒有像我一樣喜極而泣,而是叉著腰,如釋重負地說:「該把被子拿出來翻曬下,該去內城買米,看看鋪子,該去城外看看娘的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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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小和他哥兩家人互相幫襯著,情況其實比我們要好些。
我爹娘早在雪災初的時候,就搬過來發財家,和我們擠著同住。
阿娘於心不忍,做主將我們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讓給了一群沒有父母的孤兒。
誰也不知道那群孩子從哪兒來,或許根本就是附近不幸死去流民的孩子。
他們自發地搭了伙,常常到了傍晚,小獸似的抱成團,縮在別人家的屋檐下。
那模樣,讓人想到螞蟻,遇火成團,黑壓壓地圈成一坨。比什麼都脆弱,又好像比什麼都堅韌。
雪災之後,這群孩子意外地活了下來,在最大的那個帶領下,定居了下來,成了我們的新鄰居。
一群搗蛋又鬧騰的小孩兒,災後四處蹦跶,騷擾我們,既讓人煩得咬牙,又下不去手趕走。
阿爹的腿,以前傷過,養護得並不好,落下了病根,隱隱作痛了一個冬天之後,就站不起來了。
範小抽空給他做了帶輪子的木椅,我除了刺繡,就愛推著他去巷子口曬曬太陽,去大槐樹看看新抽嫩芽的槐樹。
吳發財和爹忙著修整鋪子,準備開張,阿娘依舊回了員外府做廚娘。
一切都漸漸地回到了正軌,一切都在復蘇。
我以前也不曾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幸福可言,可經歷了這一個冬天,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可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
這半年,我幾乎忘記了小雲。
我不知道他在內城封城的情況下,是如何試圖蒙混出城來找我們。
又是如何被他皇叔抓了回去,因為絕食觸怒了君燁,關了半旬暗無天日的密室。
許久之後,他雲淡風輕地同我說起這事,說他那時候就像是見不得光的蟑螂,做什麼都怕有人將他一腳踩死。
我很憐惜心疼他,可我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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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世上真有運勢這麼玄妙的東西。
那麼這一年,應當算是強盛了兩百年的大殷式微的開始。
一切開始有了預兆,大廈傾覆的不祥陰雲彌漫了明嘉十七年的始末。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往年從來沒有這麼多天災,像是一股腦地攢到這一年發泄了。
這個國家的主人,那群能夠扭轉頹勢的人在做什麼?
這不是我能想象到的東西。
年初大雪,年中蝗災,附近幾座城池顆粒無收。
蝗蟲過境,老孟頭那幾畝地,連根菜梗草葉都沒剩下。
老孟頭氣得大病了一場,拉風箱似的喘,狠狠摔了他的鋤頭。
小孟整日寸步不離地侍奉著湯藥。
範小將老孟頭的鋤頭修好了擱在門廊上,開始整天整天地剪紙,燒火做糖人。
可是西郊的人全給這兩場沒頭沒腦的雪災和蝗災鬧得一貧如洗,面黃肌瘦,誰還需要剪紙窗花和栩栩如生的小糖人?
蝗災最嚴重的時候,西郊終日嗡嗡作響,大片密密麻麻的蟲群四處肆虐,連城裡的樹木都不放過。
官家頒了新規,令民掘蝗子,蝗種一升,去就近府衙兌換一吊銅錢或是一鬥米。
蝗蟲的蟲卵一時間成了極熱門的玩意兒,大家瘋了似的四處掘採,將到處挖得坑坑窪窪,行走其間稍有不慎就要栽跟頭,吃一嘴泥。
發財和範小也加入這行列,不過城內有限,要真想靠這換份口糧,還是要出城往西去災情最嚴重的地帶。
不過這活兒實在太辛苦,蟲卵才多大點兒,要想湊齊一升,光是起早貪黑可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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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府衙又下了新規,一天八個銅錢,募集百姓去抓蝗蟲來焚燒。
這點兒工錢,放在太平年間,誰也不會瞧上一眼。
可布告一出來,大把大把的人去府衙報名,甚至為了一個名額爭得面紅耳赤,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
吳發財在內城開了那麼久的鋪子,認識點兒人,走了後門,謀到了這差事,好歹是有了點固定收入。
可範小就沒那麼好運氣了,去了蝗災最重的地方挖蟲卵,可還給其他人排擠,常常空手而歸。
我聽他回來抱怨,覺得荒誕又可笑。
不過是挖點兒蟲卵換口糧,還能整出花樣,玩搶佔地盤,拉幫結派,排擠爭鬥那一套。
吳發財說有人的地方就是這樣,吃不飽的人隻是兩隻腳的畜生。
我覺得他這說法太過偏頗,可又想不出反駁的話。
大雪的時候,我看到過有人凍得篩糠般地抖,默默地抓了屋檐上的雪勉力吞咽。
蝗災的時候,我看到過有人折了新發的椿樹葉子過了水,當充飢的口糧。
這世道啊……當真要把人逼瘋。
我們升鬥小民,從來不曾奢求更多,隻是想要活下去,有口飽飯吃罷了。
怎麼就這麼難呢?
範小家實在是揭不開鍋了,曾經來找過我們,扯東扯西,支支吾吾到底沒有說出口。
我和發財夜裡商量,湊了點兒錢,趁著範小出門,悄悄送去給小孟,讓她去給老孟頭抓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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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比我想的要堅強得多,不哭不怨不扭捏,接了錢,淚眼汪汪地說她記著,等來年日子好過了,連本帶利地還。
吳發財揣著手,一本正經地道:「記著可以,利息就不要了,還本就行。」
我差點兒沒咬了舌頭,狠剜了他一眼,拉著小孟的手說:「什麼還不還,還也不急著還,先去抓藥。」
小孟點頭,我們又是好一番寬慰,方才回去。
我在路上就沒忍住踹了吳發財一腳:「你說什麼還錢?日子都這麼難過了,難道你還要去催債不成?」
他拍拍屁股,不以為意:「那倒也不至於,就是……怎麼說呢,我不想小孟把這看成施舍。」
我古怪地看他:「你什麼意思?」
「這兩口子都抹不開面兒借錢,咱們上趕地送去,好歹給個臺階下啊。」發財撓撓臉,皺眉道,「你就不覺得有時候全然不對等地對別人好,會對別人造成負擔嗎?」
我忽然想起了小雲曾經送來的那箱沉甸甸的金子,早就被花得一點兒不剩。
我又想起還塞在我們床底下吃灰的那套婚服,那時想當掉,如今典當鋪都倒閉了,更是當不掉了。
我好像有點兒明白發財什麼意思了,難為他想這麼深徹。
日子越久,就越能覺出吳發財這人的通靈勁兒。
阿娘說得很對,有他在,再亂的世道,我也可以依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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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成婚好幾年了,除了肚子一直沒動靜,他對我和我爹娘,完全沒得說。
我沒和他分開過一天,從來不曾設想過他不在,我該如何自處。
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驚慌得仿佛天都塌了。
我們盼著夏天過去,天氣冷涼下來,這樣蝗災也就過去,一切也都好起來。
可我們太過著眼於自己的生活,眼睛就隻知道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打轉。
普天之下,哪裡不是一樣的?
我們在水深火熱地煎熬,別處難道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千裡之外的西邊,是蠻夷的大草原。
雪災凍死了大批大批的牛羊,整個冬天,就沒有一隻幼崽活到遲來的春天。
蝗災啃噬幹淨了草場,連草梗都不剩下,綠油油的草地變成了黃土皲裂的貧瘠土壤,風沙卷起來,不是荒原,勝似荒原。
那裡氣候更極端,更偏遠,雨水更少,對他們來說,那才是滅頂之災。
面臨滅頂之災的民族會做什麼?
他們會努力求生。
走投無路的蠻夷,選了最有希望最像捷徑的那一條。
和大殷和平共處了百餘年的熱情好客的夷族,選擇了騎上他們的高頭大馬,拖家帶口,驅趕牛羊,出關隘,下荒原,大舉進犯大殷的邊境。
他們一路長驅直入,燒殺搶掠,佔了西邊一座小城,很快吃光了那座城裡僅存的物資,緊接著往煦城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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