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竟然是這樣啊……」
眼淚從我的眼角無聲地滑落,滴落進雨裡。
162
他走後很久不再來,連個口信都不曾帶到。
我們漸漸地聽到一些很不好的傳聞。
從朝堂到民間,一股腦冒出許多質疑小雲血統的聲音。
有說他並非容貴妃之子,不過是攝政王和詹親王為了左右朝政,選了西郊賤民之子,狸貓換太子的把戲。
還有另一種猜測,更加不堪入耳。
造謠他是詹親王和容貴妃通奸的私生子,並非官家血脈。
這些傳聞或多或少都有發酵的土壤。
小雲丟失養在西郊的年歲,被君燁藏在王府教養的年歲。
忽然出現的九皇子,忽然暴斃的前太子,總有一萬種想象,能將這些東西聯系到一起。
可想而知,小雲在前朝後宮的處境有多艱險。
他之所以不再來,並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我不知道君燁用了什麼樣的法子讓官家選了他即位儲君。
可猜得出,他這位置坐著並不穩妥,甚至尤為艱難,如履薄冰,不然也不會冒出如此多不利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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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形勢緊張,即便他已經是太子,可他性子溫和內斂,依舊有好幾位政績出色,家族雄厚的兄長時不時要壓他一頭。
沒有人真把他當回事情,誰都知道他不具有十足的威脅,但是誰也都日夜盯著他,等待著他露出馬腳和軟肋。
官家的身體時好時壞,小雲沒有母親,母親娘家遠在江南,要是沒了君燁和薄陰,隻怕連活著抽身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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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得知了小雲的身份之後,我路過酒肆客棧,偶爾會仔細聽一聽那些兜裡沒幾個錢,但熱衷家國大事的男人們瞎吹牛。
十句假大約能有一句真。
我隻是個生活在內城的小老百姓,那些東西離我太過遙遠,我沒有途徑得知關於他的一切。
隻能這樣在出城給發財父子倆送飯的途中,來來回回地聽人吹水。
從這亂七八糟插科打诨的口水話裡盡可能剔出那一兩句真的。
然後從這兩句真話裡默默地窺想小雲的處境,悄悄地替他擔憂。
我想了很久,覺得他生下來就沒有娘,我撿了他,讓他戴著镣銬煎熬地活下來。
那我就有責任去承擔半個姐、半個娘的責任。
除了我們,還有誰會真心實意地惦記他,愛護他呢?
我沒有和發財說這事兒,可發財和我想的差不多。
他見的人多些,消息更靈通,打聽到什麼就回來關上門同我說。
「我可聽說了,近來七皇子勢頭很盛,官家讓他去查地方鹽鐵,做得可好了,收繳了好些贓物,殺下馬許多大小貪官汙吏。」
「那又怎樣?」
「怎樣?小雲之前還協理過朝政呢,這種事兒為啥沒交給他做?」
我似懂非懂:「七皇子什麼來歷?」
「嫡次子。」
「什麼?」
「就是皇後娘娘的第二個兒子。」
我很努力地思考,問道:「那按老祖宗的規矩,不該立皇後所出的嫡子為儲君嗎?」
吳發財從後往前摸摸腦袋:「這我哪兒知道,要不你去問小雲去?」
我泄了氣:「我倒也想去問他來著,可他好久都不來了……你說有沒有法子能託宮裡人給他帶個口信,讓回來吃個飯看看他人也好,阿娘念叨好久了……」
「他要是在宮裡當差的侍衛,或許我還能託人想法子……東宮,我可沒認識的人,沒本事遞消息進去。」
這讓我想到一個問題,繼而想到更多的問題。
譬如自從他回宮之後,我們的聯系從來都是單線的,我們沒有能力和法子尋到他。
譬如他前陣子雖然來得勤密,但總是一個人,常常是在清晨傍晚,人煙稀少的時候。
164
臨近年關的時候,我們聽說了一件大事。
其實也不必聽說,這事兒太大了,鬧得沸沸揚揚,整個煦城都在議論。
攝政王薄陰暴斃了。
牆倒眾人推,以前同他結過怨,受過他打壓欺辱的人,紛紛把一些有的沒的罪證罪狀鋪天蓋地地散播,將他描繪成一個三頭六臂,飲血啖肉的妖魔奸臣。
短短三日不到,他便成了一個手弑雙親,毀掉殤陽軍,坑害數萬將士於蠻夷戰場,置皇家威嚴於腳下的卑劣惡鬼。
我還記得他的樣子,沒有官老爺都有的高傲貴氣,反倒是一身陰沉不羈的匪氣。
固然是怪異,可行為舉止皆如常人,自然也不是地獄來的妖魔。
於我而言,他不過是個見過一面半的陌生權貴,死生與我何幹,我最多也不過是嘆口氣,感慨二三。
可範小和發財娘的忌日都要到了,我連感慨的空闲也沒有了。
我們兩家計劃著湊在一塊兒帶上東西出城去墓林看看他們。
發財不同意,說內城自從薄王爺死後,有些不太平,這兩天光從他鋪子前給押走的人就好幾撥了,估計上頭在搞什麼大清洗,萬一牽連無辜,可不是好玩的。
165
大家散了,我預備出門去買紙錢香燭。
麥子酒也要買,阿爹因為身體的原因早就不喝酒了。
發財叫住我,讓我先別著急。
他從腳後提出一小壇女兒紅,又摸出兩個杯子,滿上,說:「日子都好過了,怎麼還能給範小喝麥子酒,那玩意兒多難喝?」
我坐下看著那杯酒:「我不喝酒,你該不會忘了吧?」
「誰說我這杯給你倒的?這是範小的。」他張開手指,將那杯酒劃到空無一人的石凳前,「你嘛,你陪著我們喝就成了。」
「可離他的忌日還有些日子呢。」
他神神叨叨地搖頭,喝一口酒,用力閉上眼,滿臉的褶子。
「那是我騙他哥哥嫂嫂和小孟的。」他暢意地「嘖」了一聲,睜開眼,「範小的忌日就是今天。」
「去年你怎麼不說?還有前年……」我不知道該生氣還是難過。
「大概……大概是因為前兩年咱買不起這上好的女兒紅,我不好意思在他忌日找這小子喝酒。」
他又給自己滿上:「寶兒,我可是他大哥,兄弟忌日,一壇好酒都買不起,多丟面兒啊!」
我略有些哽咽:「可你何必要騙我們,人都沒了,哪天沒了不是一樣的……」
「還真不一樣。」他淺淺地噙了口酒。
「我當時怎麼跟你們說的來著?說他沙場上受了傷,給人抬回來,救不活了,交代了一切,人不清醒了,嚷嚷著要吃小孟熬的肉粥。我到處求了點兒米給他熬了碗白粥騙他說是肉粥,給他吃了才咽氣的。」
「他娘的,我怎麼這麼能編呢?」
他仰頭滿飲,五官皺巴成一團,將那杯酒又推到我跟前。
「死人哪兒喝得著,你也嘗嘗吧,多好的酒,貴的還真是一點兒不剌嗓子。」
我舔了下杯沿,辛辣刺鼻的味道蔓延進唇齒,留下一股特別的香甜。
發財看著我,平靜地說:「其實吧,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著。戰場上撒個尿的工夫就能死一摞人,他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兵,什麼時候死在哪兒的,誰知道啊,要是躺屍的位置不好,估計屍體都給鐵馬蹄踩爛了。衝鋒完了,他那伍長清點剩餘,發現沒這人,才讓同鄉來通知我過去斂遺物。什麼遺言,白粥,我都瞎編的,那會兒哪兒吃得上粥……」
「你別說了!」
他怔住,望向酒壇子,目光滯澀。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我從後面抱住他的脖頸,使勁兒蹭著他的腦袋。
這一年,我們沒有出城為範小和發財娘掃墓燒紙,改成了各家自己在院子裡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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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極其幸運的。
發財說,這幸運,一半託了小雲的福,一半託了範小和發財娘的福。
大約他總還想著,冥冥之中,有了他們的庇佑,讓我們能擁有之後這幾年平淡美好的日子。
他送我的那塊江南刺繡大家親繡的手帕,我寶貝似的收著,匣子裝好擱在櫃頂。
發財幫我穩著高腳木凳,看著我那滿滿當當擺滿的衣櫥櫃頂:「東西買回來就是用的,收起來不用有什麼用?」
我懶得搭理他:「你懂個鬼,這裡頭都是能傳家的寶貝……有你當年成婚給我打的那對镯子,死沉,顏色還不純,我都不好意思戴出去,這玩意兒傳給你兒子人都嫌棄。」
我伸手從最裡頭摸出來一對黃不拉嘰的镯子。
「還有……」我踮著腳又摸到一個匣子的邊角,「還有小雲送的那套婚服,搬家後也讓花兒送過來了。這東西當傳家寶還算合適。」
發財按著我的腳踝,嗤笑道:「哪兒有人傳家寶是婚服?」
「可惜給我拆了又補,總是敗筆。」我自顧自說著,又摸索到匣子之上的木盒,「對,還有小雲送的那個步搖,太好看太貴重了,我也戴不出。」
發財在底下說:「你這人怎麼這麼難伺候,我送的嫌粗陋俗氣,小雲送的又嫌太貴重。」
我收回手,拍拍灰塵,摸摸素淨的發鬢,摸到那枚毫不起眼的銅簪子。
「這個就挺好,合適。」
發財抬起頭,愣愣地望著我,嗤笑出聲:「你當年也說不好看來著,還說有琉璃珠子的步搖好看。」
「那是年少不懂事……你怎麼記那麼清楚?專門揭人短!」
我抬腳不輕不重地踢了下他肩膀,他也不避讓,還是扶著凳子。
「說起來,感覺那真是好久遠的事兒了,咱們都快三十了……」他忽然這樣感慨。
我跳下木凳,走到面盆邊洗手:「那是你,我可比你晚呢。」
我們吵吵鬧鬧,拌著嘴出門去後廚,我做飯,他一隻手淘米洗菜,比很多人都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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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前,天色未暗時,店裡僱來的伙計忽然從東市跑過來。
說有個客人來退布,送回來的布匹不是崩了線呲了毛,就是褪了色染得到處都是。
發財說:「不可能,驗了是我們店裡出去的嗎?」
伙計答是,說花兒還在店裡苦苦支撐,那客人等著他來給個說法。
發財隨手用碗布擦擦手,一邊往外走,一邊又問了些話 。
我送到門口,他擺手道:「回去吧,這情形也不是頭一回,這邊趕馬車走近,給我留飯就成。」
發財爹跟著他一塊兒:「我也去。」
「爹,犯不著,沒多大事兒。」發財揮手趕鵝似的吆喝著出門去了。
發財爹卻似乎從他這隨散的舉止裡感受到侮辱和輕視。
自從上次發財不讓他同去江南之後,他總心裡憋著氣。
「鋪子是你老子我一步步盤下來的,我憑什麼不能去?」老爺子三步並作兩步,鑽進了馬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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