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祁炎和宮婢們都退下了,紀初桃這才長舒一口氣,將那些畫卷書冊隨意一卷,塞入了瓷缸之中,準備尋個機會偷偷拿去燒掉。
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天一夜。
三更天了,花街酒樓的燈籠還亮著。
宋元白打著長長的哈欠,百無聊賴地砸核桃玩,當核桃肉在盤子中堆出一座小山時,一條黑影自後窗闖了進來。
宋元白順手將手中的核桃朝黑影扔去,帶起凌厲的風聲,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攥在手裡,捏成碎屑。
“祁大祖宗,你可算來了!吃了一晚上的核桃,嘴都起泡了,你瞧!”說罷,他指了指沾滿核桃屑的嘴角。
祁炎帶著一身水汽,扯下蒙面三角巾,不耐地伸手將宋元白的腦袋撥開,聲線也染著雨水的冷:“東西帶來了?”
“帶了帶了,你交代的事,我幾時不放心上?”宋元白從懷中掏出一個黑乎乎的硬塊,拋給祁炎。
祁炎單手接住,窮奇墨玉在燭光中折射出清冷的光澤。
“看你這身衣著,也沒缺胳膊少腿兒,三殿下似乎對你不錯。”宋元白反手搭在椅背上,打量祁炎的神色,難得換了正經的語氣,“你想清楚了?一旦用了這個東西,可就不能再回頭了。”
祁炎收攏五指,冷硬的眉峰上掛著水汽,嗤道:“我若回頭,紀妧肯放過祁家?”
“也是。”宋元白頷首,想起朝中的爾虞我詐,不由嘆息,斟了一杯酒道,“琅琊王雖有野心,卻差點火候,你和他聯手,怕是反而會拖累你。”
祁炎摩挲著手中墨玉,道:“當年幼主登基,紀因若有篡位之心,早在八年前就該動手。但卻他一直蟄伏,至今方有動作。”
“這點,我也甚為奇怪,”忽然,宋元白似乎想到什麼,“你的意思是……”
“我感興趣的不是紀因,而是他背後那隻大手。”祁炎眸色一沉,將墨玉藏入懷中,將三角巾往臉上一拉,起身道,“走了。”
“祁炎,”宋元白把玩著酒盞,玩笑般喚住他,“你有沒有想過,有一條捷徑,比你以身犯險要更為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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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炎腳步微頓,知道宋元白所說的“捷徑”是誰。
但他沒有回答,僅是片刻的遲疑 ,便掀開窗戶躍下,消失在雨夜之中。
冰冷的雨很能鎮靜心神。
記得年少時,祁炎不理解為何祖父可以為了皇帝的一句話,便義無反顧地領兵北上,衝鋒陷陣。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大大小小幾十場戰役,祖父壯碩如鐵的身軀漸漸伛偻幹癟,身上的傷痕一道疊著一道,幾乎看不出一塊好肉……
他為大殷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彌留之際,祁炎跪在榻前問他:“值得麼?”
祖父沒有回答,隻用渾濁蒼老的聲音虛弱反問:“……炎兒,你有沒有遇見一個人,即使全天下人都辱你罵你,他也依舊會義無反顧地相信你?”
那時,祁炎的眼神是空洞的。
他十三歲就跟隨祖父出入戰場,不是因為忠君愛國,而是單純的徵服欲。
“孩子,你心中沒有信仰啊。”祖父一語道破。
祖父的“信仰”是先帝。
二十餘年前,尚是皇子的先帝孤身一人闖入祖父的地盤招安,在全天下都舉而討伐的節骨眼上 ,以一人之力保下了祁家。
祖父沒念過書,隻知道一句:士為知己者死。
對於祁炎來說,卻是迂腐至極。
先帝隻是利用祁家奪儲,坐穩自己的龍椅而已,偏偏祖父看不出,一次又一次地上當受騙。
或許宋元白說得對,取悅紀初桃是完成計劃的絕佳捷徑,那個小公主太幹淨單純,以自己的條件,完全可能將她握於股掌……
但他沒有。
壓制這個瘋狂的想法,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善意。
第20章 救美 他是本宮的驸馬……
一場雨過後,寒氣透骨,公主府上下都換上了冬衣。
今日是紀妧生辰,於長信宮舉辦家宴慶祝,紀初一早便起來梳洗打扮,因要進宮,她換了稍稍莊重些的妝扮,裙裾嫣紅,鬟發輕绾,兩邊各墜一對珠花,行動間搖曳生姿。
出了殿門,便見祁炎一身勁瘦挺拔的武袍負手而來,像是黯淡初冬裡濃墨重彩的一筆。
紀初桃眼睛一亮,拉長語調喚:“祁炎!”
“殿下。”祁炎隨意抱拳,躬身時腰背線條極為好看。
“你隨本宮一起進宮罷。聽晏行說,十字街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待午宴過後,我們一起去。”紀初桃盛情相邀。
那晚她喚祁炎來就是為了說這事,結果被二姐那些不正經的東西擾亂心神,一時給忘了。
祁炎眸色一動。他感興趣的不是上街遊玩,而是入宮。
紀初桃大概還不知道,光明正大帶一個“裙下臣”進宮,意味著什麼。但對祁炎來說,興許會是個好機會。
“好啊。”祁炎答道,斂眸蓋住眼底的深沉。
不知此番入宮,又會有什麼“驚喜”在等著自己呢?祁炎壓下心中翻湧的陰晦反叛,有些迫不及待了。
馬車到了承天門下,便不能再前行,需換上宮中專用的人力輦車。
守門的禁軍伸手攔住了紀初桃身後的祁炎,抱拳道:“三殿下,按照宮中規矩,外臣非詔不得入內。”
紀初桃本就沒想將祁炎帶去大姐面前,畢竟今日是大姐生辰,不宜添堵。此番貼身帶他出來,也不過是向眾人宣示她對祁炎的倚賴和器重,免得總有人借機欺負他。
此時目的已達到,紀初桃也不為難禁軍,回身對祁炎道:“委屈小將軍先回馬車上歇息,本宮赴宴,可能要些時候。”
祁炎淡淡“嗯”了聲,目光掃過宮牆之上,女官的身影一閃而過。
他裝作不知道,好整以待地倚回馬車旁,目送紀初桃鮮麗的背影遠去。
冷冽的風穿過宮門,紀初桃上了輦車,回首一看,祁炎墨色筆挺的身姿靠著車轅,像是一把鋒利的劍。
不知為何,紀初桃隱隱有些不安。
風停,葉落,身後傳來零碎的腳步聲,武靴狠狠踏過枯枝,發出碾碎骨頭般的咔嚓聲。
祁炎姿勢不變,抬眼間,隻見一隊羽林軍打扮的粗壯漢子目露兇光,如食腐而動的豺犬,將自己連人帶馬車團團圍住。
為首那個黑臉大漢將幾十斤中的長戟往地上一頓,扭頭呸出一口嚼碎的茶葉,抬著下颌看祁炎,語氣粗鄙輕蔑:“末將羽林衛中郎將項寬,久聞小將軍威名,願領教一二!請!”
說是說“領教”,但項寬眼裡兇狠的殺意卻不是作假。
祁炎對這群人的出現毫不意外,輕輕“嘖”了聲,抬手按住後頸活動一番關節,再睜眼時,一改方才的隨性,氣場驟然變得凌厲起來。
長信宮。
紀昭已經送過禮物了,是成色極佳的一對玉如意,但紀妧隻是淡淡看了眼,便合上錦盒,平靜道:“皇帝平日要多讀書策論,莫將心思花在這些玩物上。”
紀昭喏喏應允,垂著頭坐下。
紀初桃怕他受打擊,便在案幾下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開解道:“長姐是對你寄予厚望才這麼說,並非苛責,你別灰心呀。”
紀昭這才打起些許精神來,低聲道:“朕知道的。”
“我就沒準備賀禮了。”紀姝依舊語出驚人,指腹摩挲著杯盞散漫道,“反正若是送美男,阿妧也不會要的。”
她這麼一打趣,氣氛倒是活絡了不少。
紀妧鳳眸上挑,乜視紀姝道:“你少去調戲官宦子弟,彈劾你的奏折少上幾本,便是給給本宮最好的禮物了。”
紀初桃也跟著笑了起來,衝散了與祁炎分別時的淡淡不安。
紀初桃準備的生辰賀禮是一副七尺長二尺寬的畫卷,畫的是京都鬧市的盛景,雕梁畫棟,商鋪琳琅,各種能工巧匠匯聚市井,海清河晏,熱鬧非凡。
她知道,對於大姐這樣身份的人來說,珍寶異獸反而不稀罕,需要的是一份百姓對自己輔政八年來的肯定。
紀妧果然甚為滿意,端詳畫卷許久才命人收起,對紀初桃笑道:“永寧有心了。”
剛開始傳菜,秋女史垂首進門,俯身在紀妧身邊幾番耳語。
紀妧神色不變,淡淡給了她一個眼神,秋女史復又悄然出殿,不知做什麼去了。
那股不安又漫上心頭。
用過膳,紀昭就被趕去讀書寫字了,紀姝喝得半醉,撐著腦袋直打瞌睡。宴席散了一半,紀初桃也欲起身告退,卻聽紀妧發話道:“天還早著,永寧,你再陪本宮坐會兒。”
紀初桃隻得又坐回原位,心中疑惑:往常這個時候,大姐早該去處理政務了,一年到頭不曾有一天松懈,今日怎麼有空留她闲聊啦?
何況,祁炎還在承天門外等著,她答應了要帶他去十字街玩兒的……
等等,祁炎!
再聯系秋女史和大姐的反常舉動,紀初桃知道自己方才的不安從何而來了。
她倏地起身,眼中閃過一抹慌亂。紀妧鳳眸微眯,望向她道:“又怎麼了?”
紀初桃太熟悉大姐的這種眼神了,定了定心神,朝紀妧屈膝一福道:“我有急事,下次再來向皇姐賠罪!”
出了大殿,紀初桃強作的鎮定分崩離析。
她由快步到小跑,最後不顧宮婢的呼喊,提著裙子一路飛奔起來,衣袖鼓動,耳畔盡是呼呼的風聲。
她抄近路跑到承天門下,看到眼前的一幕,鼓噪的心髒幾乎要炸裂開來!
承天門毗鄰羽林衛府,而此時,二十餘個氣勢兇猛的羽林衛高手圍攻祁炎一人,他們帶著兵刃,而祁炎卻是赤手空拳!
敢在宮門下搏鬥,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授意。
那一瞬,紀初桃忘了祁炎是疆場廝殺中成長的一匹蒼狼,忘了他曾於萬軍之中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也忘了那群羽林軍有一多半已被揍趴在地上,哀嚎著起不來……她滿心都是以多欺少的憤怒,以及祁炎那呼呼帶血的拳頭!
“住手!”紀初桃從不知自己能發出這樣敞亮的聲音,冷風灌入嘴中,嗓子疼,肺也疼。
祁炎其實並未將這場挑釁放在眼裡。
這二十個人再強,也強不過北燕人的千軍萬馬。但眼角餘光瞥見那道嫣紅奔來的身影時,他忽的改變了主意,拳頭在離項寬鼻梁一寸的地方收勢。
一個微小的破綻,原本落在下風的項寬掐準機會,毫不遲疑地橫掃一戟。
幾十斤的兵刃撞上胸腔,饒是祁炎早有準備,也被震得連連後退,單膝跪在地上,嘴裡有了淡淡的鐵鏽味。
“祁炎!”
紀初桃倏地瞪大眼,隻覺那一下比打在自己心口還難受。她下意識朝祁炎衝了過來,張開雙臂擋在了祁炎身前,卻全然沒留意的項寬殺紅了眼,收勢不及,銳利的戟尖竟朝著她的面門扎去。
她喘著氣,驟縮的瞳仁映著戟尖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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