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初見,廊下轉扇,上元節燈會夜遊……昔日種種歷歷在目,紀初桃的聲音有些許發澀。
她維持著一個帝姬應有的公正鎮定,可還是沒忍住,酸澀了鼻根:“晏先生做得太幹淨了,殊不知沒有證據,便是最好的證據。”
“好一個‘沒有證據,便是最好的證據’,晏某自知力量單薄,復仇之事無異於蚍蜉撼樹,故而選擇最薄弱易攻的殿下作為突破口,未料卻是作繭自縛,自取其辱。”
晏行啞然失笑:“晏某認罪服輸,隻懇請殿下放過那名認罪的內侍,他是被逼替罪,並未真正殺人。還有隔壁杖刑的家眷,她們是無辜的。”
說罷,他攏袖躬身,長長一禮。
紀初桃知道,株連之罪,始終是晏行心中不能言說的舊痛。
她深吸一口氣,吩咐拂鈴:“去將她們帶過來。”
不稍片刻,拂鈴將隔壁受刑的“女眷”都領了過來,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們都是宮婢假扮的,且行動如常,根本連一根頭發都未傷著。
晏行失神了片刻,很快反應過來:“所以,殿下隻是在做戲給我看?”
紀初桃怎麼可能真的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打亂殺?
不過是賭一把晏行的人性,無奈出此下策,佯裝遷怒用刑,逼他自亂陣腳罷了。
“抱歉。”紀初桃啞聲道,為自己最討厭的、玩弄人心的計謀。
晏行非但不生氣,反而顯露出輕松的樣子,搖首道:“該道歉的是我,當我選擇借殿下之手復仇時,就已然背叛了殿下。今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隻是幸好……”
“幸好什麼?”紀初桃問。
晏行溫聲道:“幸好殿下,守心如初。”
晏行被侍衛帶走時,紀初桃終是沒忍住,深吸一口氣喚道:“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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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是晏行改頭換面前的本姓。
晏行頓足,微笑著回首,一襲儒衫飄飖,仿佛自己要去的不是牢獄,而是山高水闊的自由之地。
“你後悔嗎?”紀初桃忍著酸楚問道。
“不悔。”晏行以折扇抵著下颌,仰首望著葉縫切割的天空道,“塵埃落定,七年了,這是我最輕松的一刻。”
……
紀初桃沒有將晏行交給刑部,而是關在了自己府中的雜房中。
晏行是她親手抓的,但她卻沒法親手處置他。
一整日,情與理不住拉扯著紀初桃的思緒,使她心緒難寧。
當年大姐為穩定朝局,不得已聽從尚是侍御史的劉儉之建議,處置了反對女子輔政的陸老滿門。
而陸老門生晏行又為了報師門之仇,蟄伏數載,借紀初桃的令牌殺了劉儉。以此讓朝臣看到天子並非懦弱,亦撼動了大姐的政權。
為國,為恩……這場博弈中,似乎誰都沒有錯,可是又誰都不無辜。
夜如此漫長,心緒紊亂的紀初桃揮退了侍婢,輾轉許久未眠。
為何晏行不壞得徹底些呢?這樣,她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將他交給大姐處死。
正胡亂想著,忽聞窗扇被人輕輕叩響。
紀初桃豎起耳朵,聽到有人低沉喚道:“殿下,睡了嗎?”
她忙不迭坐起身,撩開帳簾一看,一襲夜色武袍的男人輕巧躍入,重新關緊窗扇。
燭臺昏黃,紀初桃眼一酸,喚道:“祁炎!”
祁炎已知道公主府發生的一切,亦知曉紀初桃重感情,思來想去不放心,便趁夜回來看看她。
祁炎披著一身夜的清寒,走到紀初桃榻邊,將燈盞挪近了些許,放緩聲音問:“殿下為何還不睡?”
他不出現還好,一出現眼前,紀初桃滿腹強壓的掙扎和酸澀瞬間決堤,一頭扎進祁炎懷中,緊緊地擁住他汲取力量。
懷中的少女嬌軟,有著令人心疼的脆弱。
祁炎微微睜大眼,隨即回擁住她,將下巴抵在她微涼的發頂蹭了蹭,沉聲:“可要我幫忙?”
他說的是晏行的處置。
紀初桃在他懷中搖了搖頭,帶著鼻音道:“這種時候,你就不要蹚渾水了,本宮自己來。”
明明她都難受成這樣了,還未為別人考慮。祁炎眸色沉沉,將懷中的少女拉開些許,望著她晶瑩的眼眸道:“殿下不喜歡的事就不用去做,一切都有我。何況殿下是帝姬,在臣面前可以驕縱些,撒撒嬌依賴一番,不算丟人。”
他說得一本正經,紀初桃反而一掃愁雲,撲哧笑出聲來。
笑完,又覺得心中暖暖的,知道這世上還有一人會在身後堅定不移地護著自己,便又有足夠的勇氣勇往直前。
“以前,本宮隻想做個‘小廢物’,喜歡上你之後,才想變得堅強起來。直至某日本宮可以驕傲地與你比肩,名正言順,而非一場政治聯姻。”
紀初桃說這話時,聲音軟而認真,甜入心底。
原來這些日子她想了這麼多,在祁炎想要保護她的同時,她也在想法子幫助祁炎。
血氣方剛的男人何曾經受得住這般撩撥,當即眸色暗了暗,託住她的後頸垂首吻來。
紀初桃忙伸手捂住祁炎的唇,於是那枚炙熱的吻便印在了她嬌嫩的掌心。
“本宮還有話問你。”
祁炎的呼吸噴灑在她手背上,燙得慌。紀初桃眨眨眼,問道:“那把扇子和卷宗送得這般及時,你是否早就知道晏行的底細了?”
祁炎微眯眼眸,拉開紀初桃的手道:“臣有沒有告訴過殿下,在這種時候,莫要提別的男人的名字。”
“這種時候”是什麼時候?
紀初桃無奈道:“這是正事,祁炎。”
“見到那扇子上的飛燕體,便留了個心眼。”祁炎姑且給了個答復。
是很早前的事了,竟瞞了這麼久……
紀初桃悶悶道:“祁炎,如果再有什麼事,你不可再瞞著我了。”
沉默片刻,祁炎輕輕“嗯”了聲,而後扣著紀初桃的腦袋靠近,拇指在她脆弱的耳根後細細摩挲,低啞道,“讓我陪陪你,嗯?”
每當他用“你我”相稱時,紀初桃總感覺兩人的主臣身份對調似的,有種說不出的親近之感。
她輕輕頷首:“想讓你陪著。”
祁炎的眼眸因隱忍情動而格外深邃誘人,仿佛那些冷冽如刃的鋒芒皆化作了勾人的鉤子,誘人沉淪。
他並未做在溫泉中那等蹭蹭的怪事,隻是規規矩矩細碎綿密地吻著,極盡愛憐。紀初桃知道,他是想用這種方式傳遞自己的關切,讓她安心。
軟帳朦朧,紀初桃描畫著他濃而鋒利的長眉,漸漸放松了身體。
祁炎伸出一手將她圈在懷中,往下吻了吻,忽的皺起眉頭:“殿下受傷了?”
紀初桃還未反應過來:“嗯?”
祁炎嗅了嗅,沉聲道:“有血腥味。”
“……”
什麼旖旎也沒了,紀初桃鬧了個大臉紅。
“不是受傷,是月……月信。”紀初桃難以啟齒,又懊惱自己和他說這個做什麼!
祁炎家中未有女眷,母親亦是早幾年便過世了,沒人告訴他這些。他難以理解,索性循著那淡淡的味道望去,道:“我看看。”
這怎麼能看的!
又想起二姐紀姝似乎說過,女子月信時是不能和男子親密的。
不由大驚,一把推開祁炎道:“這幾日不能和你親近,會生病的!”
紀初桃力氣不大,但祁炎對她毫無防備,驟然被推了個後仰,反手撐在榻上看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疑惑。
紀初桃沒想到他鼻子這般靈敏,說話又直來直往,真是羞得不行,索性將被子兜頭蓋住,轉過身側躺著,不看他。
半晌,身後傳來窸窣聲,祁炎撐身向前,將被褥從她頭上扒下來些,“別悶著了。”
見她哼哧哼哧喘著氣,祁炎的手下移些許,搖了搖她的肩頭,低低問:“生氣了?”
“笨蛋……”紀初桃連頸項都泛起微紅,瓮瓮道。
“別生氣了。”雖然不明白自己哪句話說錯,但祁炎還是先低了頭。
以前宋元白說過,不知道女孩子為何生氣,就先道歉,一次道歉不成就再道歉。
“我很擔心,殿下。”祁炎皺眉道。
戰場上腥氣衝天的屍山血河,也比不上紀初桃身上那淡淡縈繞的味道令人心慌。他怕真有什麼人傷了紀初桃,他怕自己沒能護住她。
感受到祁炎的擔憂,紀初桃又心軟了。
半晌,硬著頭皮解釋道:“都說了不是傷,女孩子每月都會……有幾日這樣的。流血時容易生病,所以不能、不能……”
紀初桃說不下去了,又往被子裡縮了縮,說了聲“笨蛋祁炎”。
與其說是罵人,倒更像是撒嬌。
祁炎隱約明白了一點,耳根也跟著浮上微紅,笑著擁緊紀初桃,低聲道:“嗯,我是。”
經過這麼一鬧,暫且衝淡了白天的糟心事,轉身閉眼,不多時便抵著祁炎懷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祁炎早已不在身旁。
也不知是何時走的。
梳洗完畢,用過膳,紀初桃定神靜心,去了關押晏行的雜房。
雜房昏暗逼仄,但收拾得很幹淨,有案幾有床榻,連被褥都一應俱全。除了日夜派人看守,紀初桃不曾苛待折辱他。
紀初桃隻帶了拂鈴進去。
晏行正在狹小的天窗下,沐浴那一線清冷的秋光,見到紀初桃進來,他並無絲毫訝異。
“殿下還是太過心善,不將我押去刑部問罪,反而關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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