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一線微光,將城門樓閣檐上的積雪映成清冷的藍白色。
城門外無一行人,護送天子和長公主前往郊廟祭祀的鎮國軍親衛,已整裝待發。
宋元白一身戎服,手勒韁繩控制身下馬匹,奇怪道:“琅琊王那老狐狸打的什麼主意?承天門乃是宮城重要防線,攻破它則是首功,紀因怎舍得將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你?”
祁炎的戰甲折射出霜雪的冷光,騎在烏雲蓋雪的戰馬上,瞥著宋元白憨憨的小白臉道:“對於逼宮之人來說,最倚仗的是什麼?”
宋元白摸著下巴:“當然是軍權……難道是因為你有軍權,他才這般信任你?”
祁炎道:“軍權隻有握在自己手裡才放心。”
這樣的道理,紀因不會不明白。
宋元白雖然玩世不恭,卻並不傻,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利害。
“所以這是一場‘局中局’,琅琊王那廝想借‘承天門兵變’坐收漁利,趁機奪你軍權?”
宋元白大驚,“那你還答應?趁機殺回去將琅琊王的老巢端了,豈不痛快!”
祁炎冷然一笑,眸子掃過整整齊齊列隊的祁家軍,沉聲道:“再精彩的局若是少了看客,何來痛快?我想要的,不僅是一場勝利。”
“但你動用了窮奇……”宋元白小聲嘆道,欲言又止。
許久,他嘆了聲,拍了拍祁炎的肩道:“罷了罷了,你一向比我老謀深算,其中利弊你定是早有抉擇,我便不說什麼了。”
祁炎想起了方才潛入公主府時所見之景,紀初桃果然好好戴著那枚窮奇玉,連睡覺都不曾取下,不由微微松動眉頭。
片刻的溫和,他又重新沉下眉眼,一夾馬腹道:“按計劃,啟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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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初桃在榻上失神許久,她隱約好像看見祁炎站在帳簾外的屏風後,對她說:“好好待在府中,等我歸來。”
然而驚醒一瞧,屏風後卻是空蕩蕩的,仿佛方才那朦朧的身影和嗓音隻是夢中幻覺。
紀初桃緩緩抱起雙膝,將自己蜷縮起來,心想:下雪了,離噩夢更進一步,她怎麼可能安心呆在府中坐以待斃呢?
祭天大典於郊廟舉行,一來一回加上祭典分胙,需從清晨忙到下午。
入夜戌時,天子和長公主還需登臨含光門城樓,大赦天下,接受萬民朝拜。
昨夜的積雪覆在屋檐上,一片斑駁的白。一日平安無事,緊繃了許久的紀初桃府中,長松了一口氣。
但她知道,危險並未因冬祭的順遂而消除。
溫了酒暖身,正欲小憩一會兒,卻聽見內侍前來通傳:“殿下,宮裡的秋女史求見。”
秋女史依舊不苟言笑,於殿外行了禮,方恭敬道:“奴婢傳大殿下口諭,大殿下因祭祀受寒,需在長信宮靜養,晚上登樓恩赦之事,還請三殿下代勞。”
白天祭祀時大皇姐看上去還好好的,怎麼夜裡突然又風寒了?
紀初桃也拿不準大姐是做出“重病未愈”的假象以麻痺他人,還是真的生病了。
不過大姐做事每一步都有用意,紀初桃也就不再多想,頷首道:“本宮知曉。”
每三年中,也隻有冬至祭天之時,京都百姓才能在含光門下,遠遠地一睹天子和長公主的風華。故而天還未黑,門下空闊的廣場處已張燈結彩,黑壓壓一片人頭。
“三皇姐你瞧,今年的人比往年還多呢。”含光門百尺高樓上,紀昭一身莊重的帝王冕服,俯瞰太平坊廣場上攢動歡呼的人群,感慨道,“每次站在高樓之上,朕總覺得自己如蜉蝣渺小。”
紀初桃亦一身宮裳俯瞰,輕柔道:“陛下是民眾的光,若陛下都自甘渺小,又怎能照亮世間黑暗呢?”
紀昭有些腼腆,許久,低聲道:“可他們應該對朕很失望罷……”
待紀初桃疑惑望過來時,他很快恢復了平常的臉色,興致勃勃道:“朕去那邊看看。”
紀初桃“哎”了聲,囑咐他道:“今夜人多,陛下莫要亂走。”
紀昭回首一笑:“放心罷大皇姐!今年加派了不少人手,幾乎全皇城的兵力都集聚於此,不會有事的。”
不經意的話語,卻令紀初桃一愣,陷入短暫的沉思。
戌時,恩赦大典開始,空中又斷斷續續地下起碎雪來。
百姓山呼“陛下萬歲”“長公主千歲”,將祭典氣氛推向高-潮。紀初桃望著城樓下排排守衛的禁軍,粗略估計了一番,約莫有三四千人,的確佔了皇城兵力的十之七八,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
等等!
紀初桃咬唇,她知道自方才起的那股隱隱不安從何而來了。
按照原計劃,加派禁軍守衛含光門的確能最大限度守護天子和長公主安全,可若是……登樓的長公主並非紀妧呢?
回憶夢境中預示的畫面,宮變應該發生在某年冬天的凌晨,殘雪還未消融之時,故而紀初桃先入為主地認定宮變可能發生在冬祭初雪之後的一兩日內。但她忽略了現實已在慢慢偏離夢境的軌道……
北燕行刺未遂,躬桑春祭危機化解,祁炎提前將墨玉給了她,而非是在夢裡的新婚之夜……那麼宮變的時機或細節,是否也會隨之改變?
譬如現在,禁軍傾巢而出守衛含光門,而承天門庇護的內宮之中,幾乎是成了一座空樓。
如果自己是叛賊,此時便是出手的絕佳時機!
難怪大姐要託病。
心髒提了起來,紀初桃低聲吩咐拂鈴:“將密函即刻送去左相府,召集所有人……”
一旁,紀昭朝紀初桃離去的方向看了眼,目光中閃過幾分遲疑。
……
承天門下,守城的禁軍應聲而倒,一襲戰甲黑袍的年輕將軍手持兵符,領著一隊親衛策馬而入。
幾乎同時,承天門上燈火通明,早已守株待兔多時的琅琊王攏袖而立,高聲道:“鎮國侯世子祁炎深夜帶兵入宮,意圖弑君,乃是死罪!給本王即刻射殺,就地正法!”
城門下的黑袍武將慌亂抬頭,來不及反應,隻見箭雨密密麻麻射下,戰馬發出痛苦的嘶鳴,承天門下霎時血光四濺!
幾乎同時,前往長信宮的路上。
姚信拖著染血的長戟,戟尖在地上拖出一路滋啦的火花,朝著輦車中柔弱的身影陰鸷道:“我說殿下怎的不在永寧宮,原是跑這兒來了。”
他獰笑,說出了夢中一般無二的話語:“宮中清君側,有些亂。卑職奉命前來保護三殿下……”
話還未說完,隻見一箭飛來,直取姚信面門!
姚信匆忙抬戟格擋,箭尖擦過戟身,於夜色中迸發出一串劇烈的火星。
未等他喘息,又是三箭齊發,姚信僥幸避過,而他身邊的幾名叛軍則沒有那麼好運了,被飛箭射了個對穿,當即撲地不起。
姚信未料紀初桃早有防備,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他勃然色變,怒吼道:“何處小人暗算?出來!”
霍謙手挽長弓從宮牆上躍下,抬手示意:“拿下叛將!”
幾十名侍衛湧出,將姚信等人團團圍住。可姚信非等闲之輩,雖然兇悍,但他此番輕敵,隻帶了十餘人前來擄紀初桃,漸漸的落了下風。
輦車中,紀初桃望著困獸猶鬥的姚信,按捺住心底的厭惡肅然道:“姚統領束手就擒,興許還能留你一命。”
“呸!我大好男兒,豈能對一介女流折腰!”姚信喘息著,抹了把嘴角的血道,“隻是屬下好奇,主上的計謀滴水不漏,究竟是誰向殿下走漏了風聲?是殿下的姘夫嗎?”
“隻可惜,殿下再也見不到你的姘夫了!”姚信哈哈大笑起來。
“殿下勿要中了他的奸計。”霍謙拉弓如滿月,低聲提醒。
紀初桃抬手示意噤聲,皺眉道:“你什麼意思?”
姚信陰狠道:“那等天生反骨的毛頭小子,主上怎麼可能信得過他?不過是利用他做塊擋箭牌,此時,怕是已經被射殺在承天門下了!”
他說的話,紀初桃一個字也不會信。
祁炎何等聰明強大,怎麼可能被琅琊王利用,成為箭下冤魂?
“霍謙,要活口。”紀初桃低聲吩咐。
正此時,一名侍衛滿身是血,跌跌撞撞奔來,喘氣道:“殿下,祁將軍於承天門遇伏,全軍……覆沒!”
紀初桃腦中嗡地一聲。
姚信滿身是血,倚著滴血的長戟,笑得鬼魅般扭曲可怖:“殿下此時去,應該還能趕上為他收屍……不,是為他和大公主收屍!”
明知祁炎不可能如此輕敵,紀初桃仍是不可抑制地懸起了心髒。
如果祁炎未能如夢境般,及時趕到截殺姚信叛黨,那麼,琅琊王則有可能集中兵力長驅直入,攻入長信宮。
大姐手下的項寬隻有禁軍八百,褚珩的人還未到來,恐難以對抗。
正想著,姚信突然發難,以極快的速度提戟朝紀初桃刺過來。
霍謙迅速調轉弓矢,手中的羽箭還未射出,便見寒光閃現,一截劍尖自姚信後背刺入,前胸貫出,將他釘在原地。
姚信瞪大眼,喉中發出瀕死的“嗬嗬”聲,而後長戟無力脫手,他的身形如熊般轟然倒下,趴在地上沒了動靜。
繼而,數條禁軍的身影自宮道後閃現,抱拳朝紀初桃道:“屬下救駕來遲,殿下恕罪!”
紀初桃心有餘悸,仔細打量著半路殺出來的這幾名高手。
隻見他們做禁軍打扮,隻是頸上多了塊三角巾,而且身手也比普通禁軍強悍許多。
她心中疑惑萬千,問道:“你們是誰?”
眾人道:“窮奇。”
窮奇?
紀初桃從未聽過這等奇怪的名號……
等等,窮奇?
紀初桃視線下移,落在腰間的那塊墨玉上。先前覺得祁炎這塊玉上的獸紋奇特,一查之下方知雕刻得是兇獸窮奇。
那時她還奇怪,為何祁炎獨獨選了兇獸窮奇作為“護身符”?
而今想來,“護身符”是假,兵符是真。
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紀初桃低聲屏退霍謙等人,待無外人在場了,她便下車行至救駕者面前,解下腰間窮奇玉示意。
那些禁軍打扮的暗衛一見她手中的墨玉,如見神祗般,肅然垂首跪拜道:“將軍有令,持此玉者可隨意調動窮奇暗衛!殿下但請吩咐,屬下萬死不辭!”
紀初桃呼吸一窒:還真是祁炎安插進來的探子暗衛!
難怪他說此物可以護她平安,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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