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湯殿窗外春風拂動,帶來一陣沁人的暗香。紀初桃從水中起身,裹上幹爽的布巾問道:“什麼味道?好香。”
“味道?”挽竹吸了吸鼻子,而後恍然,“您說的是花香罷?去年手植的那一院子桃樹開花了呢,這味道便是從寢殿後桃園飄來的。”
沐浴更衣後,紀初桃去桃園看了看,那幾十株半人多高的小桃樹果真抽芽開花了,雖不似成年老樹看上去繁盛,但星星點點的粉連成一片時,亦是十分嬌俏可人,不必想幾年後會是怎樣一番堆粉如霞的盛景了。
這每一株,都是去年祁炎親手為她栽種的。
他說過,以後每年的春日,自己一推窗便能看見他手植的桃花蔚然。從此花開花落,年年歲歲都能念著他……
他做到了。
花香縈繞鼻端,紀初桃心中也充斥著柔軟的暖意,洗去一身疲乏。妝扮過後,換上茜紅的織霞禮衣,紀初桃便趕在慶功宴前進宮,先去拜見了大姐紀妧。
……
酉時,承平長公主府。
日落西山,暮色漸漸侵襲京都街道。春寒料峭,當風吹散陽光的溫度,四周又變得冬日般陰冷起來。
一襲胡裙的明珠郡主還站在紀姝的府門前。
秋女史說了,待她同二公主問了禮,方可回館驛歇息。
紀姝以病推脫,很顯然,並不打算見她。
明珠郡主又冷又餓,站得腿都麻了,眼眶也泛了紅,卻仍倔強地挺胸並足,保持著北燕貴族最後那點兒的尊嚴。
身後傳來輕穩的腳步聲,繼而肩上一暖,一件帶著男人幹淨檀香的鬥篷罩了下來,溫柔裹住她微顫的肩頭。
明珠郡主詫異扭頭,於蒙昧的暮色中看到了紀琛幹淨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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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郡主壓抑許久的眼淚終是忍不住,吧嗒落了下來。她狠狠一抹眼睛,死命推開少年,以漢話道:“狡猾的中原人,誰要你貓哭耗子假惺惺!”
紀琛被推了個趔趄,也不惱。他眼中倒也不是什麼深沉的愛意,更多的是憐惜,好脾氣地為郡主重新系好鬥篷:“京都湿冷,當心著涼。”
說罷,紀琛頂著異族姑娘要吃人的怨憤目光,並肩站在她身側,低聲穩重道:“我陪你一起站。”
……
一入宮,紀初桃便發覺宮中的氣氛有些許微妙的不同。
長信宮按照紀妧的喜好換了不少新面孔,之前一直跟在紀妧身邊服侍的某位大宮女卻忽然不見了蹤跡,身邊隻剩下秋女史一人。
紀妧照舊一襲深色的大袖禮衣,施了薄妝,冷靜威儀,隻是身側屏風後的案幾空蕩蕩的,已許久不見紀昭學習批閱。
紀初桃覺得大姐好像有些不一樣了,又說不出到底何處不同,隻憑空察覺一股好大的威懾力排山倒海壓來。那股清冷的氣勢隻有在遇見紀初桃時,才稍稍收斂了一些。
紀初桃在進宮前,已聽侍從簡單說了些這幾十日以來宮裡的變故。
小皇帝突然病了,已許久不曾臨朝。朝中大臣明面上不敢說什麼,但私下卻是議論紛紛,揣測頗多。
紀初桃猜到了些許內情,隻是不敢、也不願深究。她看著紀妧少有的紅妝,遲疑福禮,關切問:“大皇姐,你還好麼?”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敏感通透,總能察覺到細微之處。
紀妧稍稍收斂了氣勢,鳳眸微瀾起伏,未等紀初桃細思便歸於平靜。她朝妹妹招手,放緩聲音道:“本宮挺好……倒是你,過來讓本宮瞧瞧。”
紀初桃依言過去,如往常那般坐在紀妧身側。
紀妧眯眼打量片刻,隨口道:“似是瘦了些許。”
她難得說兩句與朝政無關的話,紀初桃不好意思地笑了聲:“沒有瘦,隻是減了春衫,看上去單薄了些。”
在北疆時,祁炎將她伺候得很好,哪兒都沒餓著。
想著,紀初桃心口一燙,想到接下來要坦白的話,不由輕輕攥起袖子。
紀妧看著她,等了片刻,似笑非笑道:“出去這麼久,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本宮說?”
紀初桃眼睫一抖,險些以為紀妧看透了她的心事。
雖說祁炎說過等他回來,自會處理兩人的終身大事,可紀初桃始終覺得,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她沒辦法躲在祁炎身後做膽小鬼,將自己的那份責任推給他去承擔。
都說長姐如母,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瞞的了。
紀初桃很快恢復平靜,握了握手起身,朝紀妧行了大禮,方緊著嗓子輕聲道:“大皇姐,我……和祁炎在一起了。”
說罷,她抬起溫潤通透的眼睛,等候紀妧的裁決。
日落屋檐,燻香嫋嫋,殿中一片安靜。
想象中的苛責和盛怒並未到來。
紀妧隻是平靜地看著柔弱而又堅定的妹妹,淡然問:“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這下輪到紀初桃驚訝了,怔怔道:“大皇姐不生氣麼?”
“本宮為何要生氣?”紀妧沉靜反問,“年輕氣盛,天時地利,做了什麼逾矩的親密行為,不是很正常麼?”
可是,不僅僅是親密那般簡單……
見紀初桃不說話,紀妧正色,乜眼道:“總不會,還有比這更過分的罷?”
紀初桃蜷指揪著小袖邊,深吸一口氣,望著紀妧輕而堅定道:“皇姐,我與祁炎成婚了。”
“……”
紀妧鳳眸驟然一眯,端著茶盞,半晌無言。
第79章 夜會 祁炎不太好意思……
紀初桃聽到了紀妧屈指輕叩案幾的篤篤聲, 那細微的節奏落在她的心頭,像是不安的鼓點。
“何時的事?”紀妧看著妹妹,沉然問道。
紀初桃太了解大姐了, 越是沉默,則越可能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可是, 她不想騙大姐。
“雁北之盟籤訂當日, 上元夜, 於邊境彌城……”紀初桃輕而清晰地將那夜祁炎為她奪花球, 以及順應當地風俗和內心,與祁炎結為夫妻的經過一一道來。
紀妧聽後,又是良久的緘默。
長久的悄寂令紀初桃有些愧疚不安。當初宮亂事定後, 大姐好不容易才松了口,隻是諸事衡量,讓她不可輕舉妄動, 如今北上一趟卻無媒苟合, 私自成了婚……
但紀初桃不曾有絲毫悔意,她並非一時衝動, 亦不想再辜負祁炎。
“永寧,你是在逼本宮做決定?”紀妧摩挲著茶盞問。
紀初桃抿了抿唇, 終是輕輕跪下,望著紀妧道:“大皇姐,你別生氣!這是我自己選的路,將來若祁炎做了任何對不起皇姐和紀家的事, 無須皇姐開口, 我自當……以死謝罪。”
最後一句她說得十分認真,仿佛生死之間早有了抉擇。
紀妧望著日漸堅韌的妹妹,許久方放下茶盞道:“你不明白, 本宮到底在為何生氣。”
紀初桃眼睫顫了顫,垂首道:“知道的。因為我身為帝姬,卻任性妄為,棄國家大義於不顧,自作主張與祁炎成婚……”
“並非如此,永寧。”紀妧面色微沉,凜然道,“本宮不是反對你與祁炎成婚,而是因為帝姬要有帝姬的尊嚴,如此草率的將自己交代出去,男人不會珍惜!沒人會在乎便宜的東西,本宮不能讓自己的妹妹被人看輕,被春秋史書當做笑話!”
紀初桃心中一震。
她一直以為大姐是不願她與祁炎成婚,所以才生氣。故而忐忑許久,卻不料等來這樣一番外嚴內暖的話語。
就好像懸著刀尖並未刺下,落下的是一顆包著苦澀外衣的蜜糖。
“大皇姐,我……”紀初桃抬起頭來,喉間卻忍不住哽塞起來。
紀妧嗤道:“何況這等大事,他竟還要一個姑娘家眼巴巴來求本宮!”
“不是的,皇姐!祁炎本計劃待他歸京後再商議此事,是我按捺不住,非要擅自說出。”
紀初桃頓了頓,小聲解釋道,“我覺得,這種事我亦有責任,不該隻推給他一人承擔。”
紀妧不置可否,審視妹妹道:“你先起來。”
紀初桃依言站起,又聽紀妧問:“本朝從未有公主嫁權臣的先例,但本宮想,祁炎定是不願自甘沒落的。你們打算如何?”
祁炎不願交權,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兔死狗烹”的前車之鑑,武將一旦沒了用處,與案板上的魚肉無異。
紀初桃想了想,堅定道:“這些事理應我和祁炎去解決,不會連累皇姐為難。”
聽到這番話,紀妧的面色稍稍緩和,哼道:“你們一個個的,總拿本宮當惡人。”
不知想到什麼,紀妧有一瞬失神,很快恢復常態,起身道:“罷了!天下大亂也好,朝堂紛爭也罷,以後你愛嫁誰便嫁誰,自個兒開心便成,本宮管不著了。”
方才那一瞬的恍神並未瞞過紀初桃的眼睛,何況這樣放縱的話語,的確不像紀妧的風格。
紀初桃沒有夙願成真的欣喜,反而有些擔憂。
她張了張嘴,剛要問“到底出什麼事了”,便見紀妧抬手制止,打斷她的話道:“一碼歸一碼,單論北上和談之事,孟蓀呈上來的折子本宮看了,西有西涼虎視眈眈,北燕領地已成雞肋,收為藩國的確非明智之舉,你做得不錯。”
紀初桃笑意柔軟內斂,如實道:“這都是祁炎教會我的。”
紀妧鳳眸微斂,勾唇道:“去赴宴罷。”
慶功宴上,皇帝紀昭依舊沒有出席,倒是紀琛從不受重視的宗室子一躍成為和親人選,依舊不驕不躁,從容淡然,頗得贊譽。
紀妧對小皇帝的缺席決口不提,紀初桃便知曉北上這幾十日內,宮中必定發生了大事。
而這件事,大姐並不想讓她卷入其中。
……
北上顛簸這麼久,著實掏幹了紀初桃的精力,在府中休息了好些日子才緩過來。
期間聽聞北燕郡主與安溪郡王的婚期定下來,就在三月末,太史局特意佔卜的良辰吉日。
聽著紀琛的婚事塵埃落定,紀初桃難免想起自己的婚事來。扳著手指頭算日子,祁炎還得半個月才能歸京,不由又是一番翹首嘆惋。
夜深人靜,浮雲攬月,院中的桃花瓣又隨風飄落幾朵。
紀初桃睡得正酣,忽聞窗扇被風吹動的細微聲響,繼而一道高大的影子自隔著帳紗,自上而下籠罩著她。
紀初桃皺眉,於睡夢中不安地翻了個身,囈語般道:“拂鈴,去將窗子關上……”
“拂鈴”沒動,反而緩步向前,撩開帳紗坐在榻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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