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府,蕭震撸起雙袖,親自為幹女兒堆雪人。
蘇錦抱著阿滿坐在堂屋門口,丫鬟將火爐擺在旁邊,娘倆穿著厚厚的棉袄,一點都不冷。
“爹爹!”蕭震去遠處鏟新雪,阿滿以為爹爹要走了,著急地叫道。
蕭震回頭。
阿滿坐在娘親腿上,努力朝爹爹伸出一隻小胖手:“抱!”
蕭震笑:“等義父堆完雪人再抱阿滿。”
阿滿巴巴地等著。
蕭震繼續忙碌去了。
蘇錦撺掇站在旁邊清清秀秀的兒子:“你去給大人幫幫忙。”
阿徹一直覺得,隻有貪玩調皮的孩子才會去玩雪,母親一定不願意他學壞,所以北地雪花再大,阿徹都未動過玩雪的念頭。現在母親有令,阿徹雖然不想玩,但也乖乖照做,卷起雙袖,踏雪而去。
“阿徹也想堆雪人?”看到桃花眼的小少年,蕭震意外道。
阿徹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蕭震朗聲笑:“男孩子是該多動動,長大了才像男人。”
阿徹看眼蕭震握著鐵锹的粗粝大手,並不想當這樣的男人。
一大一小同時忙了起來,蕭震高大威武,一身黑衣仿佛雪地裡的猛獸,阿徹膚白唇紅,搓雪球也搓得文文靜靜,更似一支稚嫩的青竹。蘇錦一會兒看看蕭震,一會兒看看兒子,突然想起了她的兩個男人。
揚州也下過雪,她出嫁前,書生曾握著她的手帶她在皑皑白雪上寫下海誓山盟,她出嫁後,鐵匠撐著傘跑來包子鋪接她回家,怕她淋雪著涼。現在又下雪了,書生不知在哪兒坐擁嬌妻享福,鐵匠苦命早早去了,一人丟給她一個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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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的一聲,小阿滿突然放了一個響屁。
蘇錦偶爾才冒出來的那點傷春悲秋,就這麼被女兒的響屁崩跑了,猜到小丫頭要拉臭臭了,蘇錦趕緊抱著女兒去了後院。
她才走不久,街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約莫七八匹快馬,都停在了蕭府門外。
蕭震抬頭,確定來人是找自己的,他將鐵锹交給阿徹,道:“你先堆,我去前面看看。”
阿徹嗯了聲。
蕭震拍拍衣袍上的碎雪,大步離去,轉過走廊,就見指揮使李雍一身官服站在影壁前,神色威嚴,身後站著八個神情冷峻的衙役。風雪交加,一行人來意似乎不善。
蕭震上前,疑惑道:“大人冒雪前來,所為何事?”
李雍看他一眼,並未回答,隻從懷中掏出一卷明黃卷軸,肅容道:“彰城衛指揮佥事蕭震,跪下聽旨。”
蕭震心頭一凜,當時也無暇考慮其他,撩起衣擺,立即跪下。
李雍沉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彰城衛指揮佥事蕭震自上任後,先後犯下五大罪狀,罪一,蕭震濫殺無辜……鑑此五罪,即日起革除蕭震彰城衛指揮佥事一職,沒收家產,貶為平民,欽此。”
合攏聖旨,李雍看向跪在地上的蕭震。
蕭震所有的驚與怒,都在李雍陳述那五樁罪時達到了頂峰,然後又平息了下去。
他還是憤怒,但他更覺得荒謬可笑。
年前蘇錦勸他請李雍喝酒,以換取李雍在皇上面前美言兩句,蕭震自己不屑,他也相信,他敬重的指揮使大人不是那種喜歡阿諛奉承的小人。但蕭震沒想到,李雍也是公報私仇的,就因為他拒絕了李雍夫妻的婚約,李雍便去皇上面前告了他一狀,還是那麼荒唐的罪名。
他蕭震是什麼樣的人,李雍真的不知道?還有朝廷皇上,居然隻聽李雍一面之詞,查也不查就治了他的罪?
這樣的昏官,這樣的帝王朝廷,官不做也罷!
“管家,將我的所有家產都交給大人,忙完你另謀生路去罷!”沒看李雍,蕭震拍拍膝蓋起身,最後一次吩咐他的管家。
蕭震大勢已去,管家無可奈何,嘆息一聲,轉身去清理賬目。
蕭震親自去二院找蘇錦。
蘇錦抱著收拾幹淨的女兒剛從後院回來,之前隱隱聽到馬蹄聲,見到蕭震,她好奇問道:“是不是有客登門?”
鵝毛大雪,小婦人抱著女娃娃站在廊檐下,大的臉龐嬌嫩越發像個養尊處優的官太太,小的粉雕玉琢,還未嘗過人間疾苦。
蕭震吃過太多苦,突然丟了官跌回泥地,他也不懼,但,他怕看見蘇錦露出懼怕絕望的神情,怕蘇錦哭,那是他承諾過要照顧一生的娘倆,現在,他卻無法給這一家孤兒寡母錦衣玉食的生活了。
男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裡,眉峰緊鎖,剛毅的臉龐寫滿凝重,如一座迎風傲雪的山。
他說不出口,四個差役蹬蹬蹬跑了過來,不容分說就要搜查。
蘇錦下意識抱緊女兒,急著問蕭震:“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蕭震看著她,艱難道:“我被革職了,所有家財沒收充公。”
一句話,就像最刺骨的寒風,穿透蘇錦身上的厚厚小袄,吹得她透心涼。
蕭震正四品的官帽,說沒就沒了?
蘇錦想不通,顫著音反問:“你做什麼了?”
一著急,她忘了用敬語稱呼蕭震。
蕭震垂眸,嘴角浮現苦笑:“我沒請大人喝酒。”
他在暗諷,蘇錦怔了怔,隨即反應了過來,蕭震是遭到了李雍的報復,不用說,李雍惱蕭震給他沒臉,進京時在皇上面前參了蕭震一本!
知道了前因後果,蘇錦反而冷靜了,就蕭震那臭脾氣,能混個官當都是老天爺照顧他了!
眼看衙役們衝進蕭震屋裡翻箱倒櫃了,蘇錦摟緊女兒,厲聲吩咐身後的如意:“快去收拾細軟,大人獲罪沒收家財,我們娘仨可沒犯法!”說完蘇錦還不放心,瞪著愣在原地的蕭震道:“大……你過來,替我照看阿滿!”
蕭震不知她要做什麼,但還是聽話地走過來,接過襁褓。
蘇錦讓兒子待在蕭震身邊別亂跑,她一邊叫劉嬸去包子鋪催阿貴關門趕驢車回來,一邊領著如意匆匆去了後宅,緊鑼密鼓地一陣收拾,被子衣裳鞋襪銀子首飾,鼓鼓囊囊裹了三個大包裹,回來後,蘇錦又衝進蕭震屋裡,從衙役手中搶了好幾身蕭震的衣裳。
蕭震素有威望,衙役們沒與蘇錦動手,去前院請示李雍。
李雍無意將事情做得太絕,點頭默許。
半個時辰後,蘇錦將最後一個包袱丟上驢車,氣喘籲籲地,呼出一團團白霧。
阿貴站在車前,蕭震抱著阿滿站在車旁,身邊是阿徹、劉叔劉嬸春桃一家。如意吉祥守在蘇錦一側,眾人身後,蕭府漆紅的大門已經貼上了封條,門前雪地一片混亂腳印,彰顯了今日蕭府發生的天翻地覆。
街坊們圍在遠處,心情復雜地看熱鬧。
齊知縣冒雪來為蕭震送行,千戶李文彪披著裘衣過來,看似惋惜,實則落井下石。
蕭震行得正坐得端,無愧天地,隻對蘇錦有愧,愧疚道:“是我無能,累弟妹跟我受苦。”
蘇錦搓搓快要凍僵的手,瞪著他罵道:“少廢話,快上車,留在這裡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
蕭震:……
☆、第22章
大雪漫天, 驢車慢慢悠悠地離開了彰城城門。
也幸虧這頭驢喂得夠壯, 車上坐了蕭震、蘇錦娘仨、劉叔一家三口、如意吉祥, 算上趕車的阿貴,整整八大兩小,驢子居然也拉得動, 鼻孔呼哧呼哧噴著氣。
阿貴、劉叔分別佔了一邊轅座,劉嬸四女排成一溜擠在車尾擁擠著互相取暖, 背朝前方,如此驢車中央, 就給蘇錦娘仨與蕭震圍出了一小片相對封閉的天地。
蘇錦又把大紅的棉被裹身上了, 阿滿躺在娘親懷裡,捂得嚴嚴實實的,外面誰也看不見女娃,隻有蘇錦低頭,才能看見襁褓裡女兒漂亮的臉蛋。她對面,蕭震身下墊了一塊兒墊子, 阿徹想單獨坐,蘇錦怕凍著兒子, 讓蕭震替她抱娃。
蕭震也心疼單薄的阿徹,不由分說地將男娃拉到腿上,再用被子裹住阿徹。
阿徹渾身僵硬, 當初來彰城,五歲的他就是這樣被娘親抱著的,現在他都八歲了……
蘇錦哄女兒睡著後, 一抬頭,對上的就是兒子僵硬的小臉。
蘇錦忍不住笑了,這兒子,年紀小小,卻一本正經地像個小老頭。
蕭震心裡有事,一直在看著蘇錦,然後,就看到了蘇錦的這個笑。處處都是雪,白茫茫的天地間,她裹著紅被坐在那兒,隻露出一張白.嫩嫩的臉蛋,烏發濃密,鳳眼水潤,明亮似夜晚璀璨的星辰。
她是那麼的精神,仿佛他的丟官對她沒有半分影響。
可是,怎麼會沒有影響?他當官,她是官太太,現在他丟了官,他身無分文,她……
怔愣之際,那雙明亮的鳳眼直勾勾地對上了他。
蕭震下意識地回避。
鐵骨錚錚的大男人,低垂眼簾的瞬間,竟能讓觀者砸吧出一絲委屈。
蘇錦默默嘆了口氣。
她惱之前蕭震不聽勸,有便宜不佔反而得罪了指揮使李雍,現在蕭震真因為他的剛正耿介吃了苦頭,蘇錦沒有半分嘲笑他不聽勸的念頭,隻替蕭震覺得心酸無奈。蕭震沒錯,真給他施展抱負的機會,蕭震定是個好將軍好官,可惜,世道如此,似蕭震這等不願為了仕途改變自己的“犟驢”,難混啊。
“接下來,大人有何打算?”知道蕭震有話說,蘇錦主動打破沉默問。
蕭震抬頭,舉目四望,毫無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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