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朝呂相和天章閣待制範大人因為新政改革一事又吵起來了。
朝上一忙,薛懷悰的那些個打算便不知放到猴年馬月才能完成。
沈矜知他事多,尋常也不以瑣事煩他,每日裡專一做好飯菜等他散值回來一道享用。
這日已過酉時,夜色深濃,卻還不見薛懷悰回來,掐算著日子,也不是薛懷悰輪值的時候,沈矜心裡驟然不安起來。
她在庭院中不住地踱步,隻想著再多等半個時辰,若半個時辰後薛懷悰還沒回來,她就上衙門找找去。
豈料半個時辰還沒到,外頭就響起了敲門聲,她急急趕去開了門,抬眼一瞧,不是薛懷悰,竟是她大伯父沈瞻來了。
「這麼晚了,父親大人怎的過來了?」
沈矜心頭詫異萬分,因她婚前已過繼到了沈瞻夫婦名下,故而口頭上早已改了稱呼,一面好奇問著,一面將沈瞻往屋子裡請。
沈瞻剛散值回來,家都沒回,就趕到了沈矜這裡,為的就是告訴她一句話:「懷悰出事了,他在朝堂上直言進諫,惹怒官家,如今已經被下了大獄。」
「怎麼會這樣?」
沈矜聞言直如五雷轟頂,扶著門框,差點沒站穩身子,「懷悰他一向謹小慎微,怎會在朝堂上惹怒官家?且諫官司言,御史司察,他為何要直言進諫?」
「還不是因為新政!」
沈瞻長嘆口氣,而今提起新政,朝中便人人自危。
那一回因為新政,鬧得朝堂改革黨和守成黨紛爭不斷,裡裡外外貶黜了不少人。
這一回又是因為新政,說是民間對青苗法和手實法多有怨言,杭州通判曾做過的那些詩集,不知怎的又被人翻出來傳揚開了。
消息傳到宮裡,官家一怒之下,半月之內連貶四位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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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言行有失偏頗,這事本該諫院的諫官出面勸止,奈何諫官隻會一意奉承官家,惹得翰林一眾學士不滿,就紛紛上折子參奏起來。
官家氣憤難平,竟把帶頭遞折子的翰林院館閣校勘歐陽大人給關起來了。
薛懷悰原受過歐陽大人些指點,本身對他也極為尊崇,眼見歐陽大人落難,朝上無人再敢指摘君王不是,便於朝上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了幾句。
他是侍御史,又不是諫院諫議大夫,越職言事犯了大忌,官家便因此將他一道打入獄中。
「而今官家氣猶未消,還不知將來如何發落懷悰,我先趕來知會你和老夫人,再回去尋幾個相熟的老大人,看能不能保一保他。你也想想法子,薛家在朝中可還有得力的故舊,能幫一幫懷悰。」
「好,多謝父親大人告知,女兒這就去找人。」
沈矜強忍著驚慌送走了沈瞻,忙到上房去見薛夫人,把事情對她說了。
薛夫人萬沒料到薛懷悰行事這般率性,又是哭又是急道:「他跟他爹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早知如此,當日我還不如不叫他考功名,而今他被下了大獄,死到臨頭叫我上哪裡找人保他去?」
沈矜心裡也急,可還是耐住性子哄慰老夫人:「官家施政仁德,隻是一時盛怒才會把懷悰下到獄中,咱們想想法子,找個可靠的人去御前求求情,說不得就把人保住了。」
薛夫人聽她寬解,擦了擦眼淚,獨自想了一會兒才道:「老爺在世的時候,為官清正,又不喜與人應酬往來,除卻戶部的幾位老大人,就沒什麼相熟的故舊了,不如明日我去衙門口等一等,興許能等個人來幫幫懷悰。」
薛夫人有疾在身,沈矜哪裡會讓她去等?
見事情有了眉目,便對薛夫人道:「與其母親去,倒不如讓我去,即便老大人們幫不上忙,也總能打聽些門道出來。」
薛夫人自沈矜嫁進門之後,就知道這個兒媳婦是個聰慧有主意的,瞧她都到這時候了還能臨危不亂,不覺放心許多,遂點一點頭,把戶部幾個老大人的名字告訴了她。
沈矜等不及天亮,一早就起身洗漱收拾一番,挑燈冒著大雪往衙門趕去了。
她在雪中足等了一個時辰,才等來薛夫人所說的那兩三位老大人,老大人們本也替薛懷悰可惜,但因新政這事鬧得實在太大,人人家中都有老幼待養,是以都不敢誇口給薛懷悰作保。
沈矜一顆心如墜冰窖,但她素來堅韌,知道老大人們有苦衷,便也不去為難他們。
抬頭看了一眼朝堂外高高懸著的登聞鼓,她咽下酸楚,一捋袖子,就要伸手去拿鼓槌,擊鼓鳴冤。
誰知才把鼓槌拿到手中,就被人半途橫奪了過去,她仰頭一看,卻見陸沉舟穿著錦帽貂裘,正立在她面前。
23.
陸沉舟其實已於卯時初刻上朝時候就瞧見她了,孤單單的一個人,挑著微弱如蠅的燈火,盈盈立在雪中,身上頭上蒙了一層素紗似的白。
可她就像是不知冷一般,隻是那般倔強站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直等到卯時三刻,才看到她要等的人竟是戶部的幾位大人。
可憐她心憂如焚,卻不知人走茶涼的道理,薛侍郎故去那麼久,即便同戶部大人們有舊日的恩情在,那點子恩情碰著天威也蕩然無存了。
果不其然,戶部的大人們都沒有應允她,陸沉舟本想著再等一等,等到風頭過去,官家盛怒不再時,再尋個機會給薛懷悰說兩句好話,也不枉他當他上峰一場。
孰料,沈矜竟會這般大膽,等不來大人們的應允,居然要擊鼓鳴冤。
他匆匆趕上前奪了她的鼓槌,隻來及斥責她一句:「你可知若要擊登聞鼓,必先廷杖三十?」
三十廷杖,別說是沈矜,便是他,恐怕也受不住。
沈矜何嘗不知敲登聞鼓的規矩,可她如今除卻舍得一身剐,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
她高昂起頭,脂玉一般的面龐上,兩隻眼睛仿佛清泉,澄澈無比,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還請侯爺將鼓槌還給妾身,倘或朝中無人為懷悰申冤,妾身哪怕是敲破登聞鼓,也要上殿見官家!」
「你!」陸沉舟想不到她如此鐵骨錚錚,倒與她今世那個不怕死的夫君不相伯仲。
他攥緊了鼓槌,情知她說到做到,一時之間反而不敢將鼓槌放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垂首向她道:「你曾救過沉魚一命,本侯說過,將來但有差遣莫無不從,今日就當本侯還你一份人情,幫你去見一見薛懷悰。」
他是御史中丞,自然有法子進獄中,沈矜大喜過望,不禁屈膝拜謝下去:「妾身多謝侯爺搭救之恩。」
「搭救算不上,一切都還需本侯見過薛懷悰再說。」
陸沉舟稍稍側過身,沒有受她這一拜。
他是重生過來的人,看形勢一向比別人更深更遠,知道官家之所以盛怒,是因為要求改革的牽頭人早已不再是呂相,而是官家。
抨擊呂相,便是抨擊官家。
諫言官家,便是反對新政。
他不能冒這個險,拿身家性命與官家作對,但為沈矜帶個話給薛懷悰的事卻不難辦到。
「你有什麼想說的,大可以告訴本侯,待本侯見到薛懷悰時再轉告於他。」
沈矜知他一貫明哲保身,沒有萬全的把握決計不會出手,此時能答應替她見一見薛懷悰,已是格外開恩了,遂道:「還請侯爺轉告懷悰,就說家中無須他擔心,母親身體康安,妾亦很好,隻盼他在獄中千萬保重自己,妾必將竭盡全力救他出來。」
「本侯記下了,天氣寒涼,夫人還是早些回去吧。」
陸沉舟略一點頭,眼見得大臣們都將位列朝班,他不好再於殿外耽擱,應下沈矜之後便轉身上朝去了。
散朝之後,他果然信守承諾,趕到獄中見了薛懷悰一面。
不過一夜之間,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便被牢獄之災打得滄桑起來,然而他眸間清光卻不曾更改,見到陸沉舟,尚且還能笑得出來:「想不到下官居然能在這裡見到中丞大人,實在是下官三生有幸。」
陸沉舟靜默看著他,半晌才沉聲問道:「你就不怕嗎?」
薛懷悰屈膝坐在草堆上,遙望著他笑道:「怕什麼?怕死,怕不能再出去,怕在這裡蹉跎一輩子?大人,從下官當上監察御史的那天起,就沒怕過這些。」
「那你就不怕連累你的母親、連累你的妻子?」
陸沉舟薄唇微抿,他知他年少氣盛,血氣方剛,也知他初入朝堂,一腔抱負。
可人不是單憑一腔忠勇就能立足天地的,他就不想想,若他有事,薛老夫人怎麼辦,沈矜怎麼辦?
薛懷悰何嘗沒想過這些,當日在朝堂因見恩師落難,一時激憤挺身而出,也曾想過家中婦孺該當如何。
可他既是做了官,那他的身份,首要的便是臣子,其次才是他母親的兒子、他妻子的夫君。
薛懷悰端坐在地,坦蕩而磊落:「侯爺今日來,應當不是來看下官的笑話,侯爺有話不妨直說罷。」
陸沉舟便將沈矜雪夜立在殿外欲要擊鼓為他鳴冤的事說了,又道:「她立誓要救你出去,總歸是對你上心的,你當日不該那般衝動,累及她如此難為。」
薛懷悰想過沈矜得知消息後會為他奔走呼號,卻沒想過她居然敢去敲登聞鼓,這個傻姑娘,登聞鼓是那麼好敲的嗎?
三十廷杖啊,一杖下去就能血濺三尺,她是不要命了嗎?
「娶妻如此,夫復何求,夫復何求!」
薛懷悰家境落魄時不曾傷懷,仗義入獄後不曾傷懷,唯獨事涉沈矜,他禁不住紅了眼眶,垂目擰著腳下的稻草許久,才緩緩抬起頭來看向陸沉舟:「不知侯爺可否借給下官一份筆墨,下官想請侯爺為拙荊帶一封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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