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4-12-03 15:10:074227

我的丫鬟小氣市侩,我親眼見過她因為兩個銅板和廚房的秋姨扯頭發。


她穿得土氣,常吃其他丫頭的剩飯,卻攢下了一大筆銀子。


後來沈府落敗,被抄家流放,她卻憑著一手好廚藝進宮做了貴人。


我成了她的丫鬟。


看著她從被處處鄙夷的下等人,變成不可一世的貴妃。


沒人的時候,她就摸著我的腦袋笑得從容和藹:


「傻小姐,這次我來護你。」


1


燒紅的鐵鍋裡滑入一塊瑩白的豬油,放入蔥花姜片辣子爆炒出香。


鍋中便滋啦啦起了一陣焦香的青煙。


翠萍圍著圍裙,手裡的鍋鏟舞得虎虎生風:


「出鍋!」


我從廚房那頭哎了一聲,小跑著溜過去,隔著抹布將那盤炒面放到託盤上,腳下生風頂著門簾就到了外間兒。


「上面嘍,小心磕碰。」


小小的一間面館裡,統共就四張桌子。


敞開的大門外,又擺了兩把長凳,若有著急的食客,坐在門口不消一刻鍾便能吃幹淨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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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文錢一碗,先結錢後上面。


翠萍說先兵後禮,見了銀子才叫大爺。


我懵懂地點頭,覺得翠萍說得必然都是對的。


晌午的時候都是做工休息的漢子,本都是不好相與的,卻在翠萍抄著菜刀追了個想賴賬的一條街後,消停了許多。


我端好了面,又去廚房夾了一小碟醬菜出來悄悄放在張秀才桌子上。


「翠萍姐送的,有滋味些。」


張秀才耳朵有些紅,朝廚房裡看了看,又小聲同我道謝。


翠萍剛出攤賣面時,這秀才就總來。


翠萍覺得他有學問,每回都送這個送那個,我知道,她是想賣些人情,換人家抽空能教我寫兩筆字兒。


於是我沒事也送些殷勤,我覺得這秀才不上不下,為人卻很重情義,正可託付翠萍的終身。


才學有限考不了太好,往後便不會嫌棄翠萍的出身。


卻也有些小智慧,不至於將日子過得太差,再加上翠萍勤快,往後的生活必然是過得去的。


我叫沈逐齡,今年方才八歲,便有一副好算計。


嘻嘻。


2


到了傍晚,我和翠萍將一大盆的碗筷洗出來,兩人直挺挺地倒在榻上捶腰。


「小姐,如今生計好,每日盈餘有百來文,再攢一些便能給你去教束脩學琴。」


我翻了個身,不想聽她念叨:


「我一個女子,又落魄了,還學這些做什麼。不如你將攢下的錢拿出來,咱們在城西買一座小宅子,往後是病是老都有著落了。」


她氣得坐了起來:


「小姐年紀不大,怎麼好如此市侩。」


我沒有回她,假裝睡著了。


翠萍是個很聰明的人,我估計她一眼就知道我是假裝的,卻沒有拆穿。


她嘆了口氣,躡手躡腳下地去掏瓷瓶兒。


瓷瓶裡是我倆這一年攢下的錢,我估計能有個十兩就不錯了,她卻來來回回每日都要數一遍。


像極了從前在沈宅的樣子。


我原是尚書臺任沈宏山的女兒,從小金尊玉貴教養長大,七歲了連銀子是什麼用處也不知。


翠萍是我房中的丫鬟,梳雙環髻,圓臉,一對十分生動的眼睛。


母親曾拉著我的手笑:


「你看這丫頭愛財,是她的她一文一毫都要爭,不是她的,她看都不看一眼。是個有氣節有主意的孩子。」


就是因為這句話,本要被奶嬤嬤打發出去給四哥做通房的翠萍被留了下來。


翠萍和我說,她攢了那麼多年的錢,就是預備有一日能給自己贖身,去過不伺候人的普通日子。


給四哥做通房的事兒,本是過了明路的,她差一點便永遠也走不了了。


可到日子那天,我卻抱著她不撒手。


哭得眼淚鼻涕糊一臉。


翠萍笑著說:


「小姐將自己圈在我腰上,死活都不肯放我走出那個院子。四少爺氣得直跺腳,卻叫你一嗓子嚎得沒了脾氣。」


也是那次,她鼓足了勇氣跪在地上,說她想留下來伺候我,不想去給四哥做通房。


我撇撇嘴,將一筐嫩綠的小油菜放到地上。


「我那四哥,整日甜言蜜語哄騙小丫頭同他親嘴兒,我不喜歡他。」


轉念一想,也許就是因著這件事,她才會在沈家被抄時,將我從狗洞順出來。


可我還沒想明白她為何後來也願意帶著我這個累贅,就被一把薅起來:


「教琴的那位女夫子快授課了,你收拾收拾聽牆角去,今兒少賣兩碗面也無礙。」


3


翠萍手藝好,能把清湯寡水的東西做得格外香,誰家手頭充裕要下頓館子,都願意來我們的面館兒。


翠萍又極為大方地隔三岔五送些東西,故而左鄰右舍都和她十分交好。


出了門,就是出城收菜的張叔,一到約定的日子,他就專門拐來一趟,捎我去櫻桃巷的書塾。


路上會碰到賣肉的王嬸,她見我就順手塞過來個馬扎,我抱在懷裡鑽過書塾的狗洞便能坐下。


書塾的守門也是翠萍的好友,他家孩子喜歡吃翠萍做的糖冬瓜,我去聽牆角,他總睜一隻眼閉一隻。


你瞧,我家翠萍是多厲害的女子。


我沒有琴,手裡拿了一把燒煳的麥秆子,每每都在地上畫了線,憑空彈。


當今皇帝愛琴,許多琴藝高超的女子都能體體面面地做女師,面聖奏樂。


翠萍叫我學琴,她說終有一日,咱們能面見皇帝,痛陳冤屈。


多傻的話,我倆連琴弦都買不起一根,卻想著哪日能名聲斐然面見皇帝。


可這話若是翠萍說出來的,就平白叫人信服。


若她說能搭一副登天梯,給我送上去求神,我也是信的。


4


聽完課已到了寅時,是面館關門收拾的時候,最為忙碌。


我抱著馬扎小跑回去,半道就遇到了王嬸。


「小齡,你家門口來了一大群人啊!我滴親娘,帶刀的拿傘的,烏泱泱一大群,你快回去看看吧。」


我抹了一把臉,將馬扎塞到王嬸懷裡,撒腿就開始跑。


剛跑到巷子口時,我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王嬸不認識,我卻認識。


這是皇帝的儀仗。


小小的巷子被圍得水泄不通,每家每戶都站了兩個帶刀的護衛,不讓出進。


我被下工回來的劉叔拽到一邊:


「天老爺,皇帝到你們家吃面了。」


在他磕磕絆絆的話裡,我聽明白了大概。


皇帝到環山聽玉書君的古琴,回來的路上餓了,尋摸著與民同樂,吃一碗面。


正街上的小兒指了我家。


我心中百感交集,我怕……


怕翠萍為了我家和皇帝求些什麼,那樣大的案子,牽扯了汴京好幾個大戶,我和翠萍如何能有絲毫線索呢?若她沒有頭緒地提起,若她真的傻到去求……


我直勾勾地盯著那些人,拍了拍身上的灰,揚起笑臉就跑過去。


巷口的侍衛一人一把刀架在我頭上。


「兩位大老爺,我聽說有大人物來我家吃飯,特地跑回來給我姐搭把手。我怕她忙不過來,做不好飯,大老爺能否幫問上一嘴,我能不能回家呀。」


兩個侍衛一錯眼,身量較高那個便轉頭往裡頭去了。


他再出來的時候,有一位公公架著拂塵走過來。


「哪個小丫頭呀。」


我伶俐地下跪磕了一個頭。


「大人萬事順意,鴻運當頭。正是小的,翠萍面館的掌櫃是我姐,我去年就給姐姐幫工啦!」


那位白面紅唇,捂著袖口笑了一聲。


隨後裡頭又小跑著出來一位公公。


「季總管,都查問清楚了,是有這麼個小丫頭。每月初一、初八、初十三天,午時出門,寅時二刻歸。去櫻桃巷。」


那位被稱作總管的公公嗯了一聲。


「行了,跟咱家來吧。」


我利索地爬起來,拍了一拍膝蓋處的浮灰,三步並作兩步就跟了上去。


5


我徑直被送回了廚房,進去前還有兩個婆子裡裡外外地搜了身,連頭發和鞋子都不曾放過。


進去的時候,翠萍正在煮面。


沸水浮白,一圈一圈地滾上來,她拿著水瓢等著,沸水過線便澆上半碗水。


灶臺上放了兩隻嶄新的青花瓷碗,像是剛拿出來的。


碗口極大,碗肚卻小。


裡頭湯頭已盛了出來,雞湯底兒,上頭點點亮光的是油花。


我熟稔地系上圍裙,踩著板凳去盛鍋裡剛炒好的菜。


翠萍則將面撈出,過了涼水鋪在面碗底兒。薄薄一層,不少,卻實在不算多。


兩碗面四個菜擺放得宜,我倆才互看一眼。


我端穩託盤:


「姐,若這大人物吃好了能給我們些賞銀就好了,我隻求咱姐倆買宅子時能少貸些香積錢。


「別的,再無所求。」


最後四個字,我咬得格外慢。


翠萍倒是笑了一聲,將兩託盤的飯菜遞給門口的侍者。


「勞煩大人了。」


是了,我們見誰都要叫一聲大人。


心裡的石頭重重落地。


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啊。


6


皇帝吃了面之後,有些意猶未盡,卻被邊上伴駕的貴妃勸了兩句。


倆人談笑著就走了。


方才帶我的那位公公打簾兒進來,賞了我們一袋金瓜子兒。


「好面,皇帝賜名,三月柳。」


我倆動作整齊,撲通一聲跪地,口稱萬歲,道謝恩。


季公公笑看我一眼:


「姐倆都是伶俐的,怪不得這天大的好運落到你家。」


裡外都去了巷子裡伺候皇帝,翠萍趕緊起身,從荷包裡掏出一把金瓜子兒握在手心,又將剩下的盡數都推回去。


「小兒持金過鬧市,民女福薄怕承不了聖上的恩澤,求大人慈悲,借貴氣幫我們姐倆分一分這滔天鴻運。」


季公公手一轉,錢袋子便落到他袖袋子裡去。


「可!」


拂塵一掃,竟轉身就走了。


翠萍低頭看了眼一手的瓜子兒,撲通一聲坐在地上。


「真要啊。」


我兩手拍在地上,哈哈大笑起來。


7


皇帝大張旗鼓地來了我家之後,東城西城,是小官書生員外郎都要來。


來了都擠在外面大眼瞪小眼。


「這麼好的營生,你們家就四張桌子啊。」


翠萍正提著一桶髒水去渠上,爽朗地笑:


「外頭多加了兩排長凳啊。」


張秀才此時正蹲在長凳前頭嗦面,聞言抬起頭衝翠萍甜甜傻笑。


三月柳的名聲傳開了去,家裡絡繹不絕,儼然真成了個食肆。來的人越是吃不到,越是來,將這貓兒胡同堵得水泄不通。張叔都不來捎我去櫻桃巷了,他說牛車進去了出不來。


管我們這片的裡長也來找翠萍,他將翠萍拉到後院。


「我看著都著急,你們家這面怎麼不漲價呀,如今這兒可是聖上親臨,親品的三月之柳。你平日十分激靈個人,如今怎麼榆木腦袋。」


翠萍捶著整夜和面的胳膊,有些無精打採。


「大人,我們姐妹小本買賣,伺候幾日大人物那已是祖上積德。可我兩個女子,毫無倚仗,實在伺候不起。過個兩三日,風頭過去,還是要招待那些粗野漢子,僅這幾天啊,就不關門整修了。」


我一面刷碗一面點頭。時局動蕩,哪裡有官場哪裡就有是非,是非在我們小小食肆,人家拍拍屁股走人,我家該如何是好。


這也是我和翠萍商量過的,見過沈家一夜覆滅後,委實有些膽小如鼠。


裡長啞口無言,院門口卻傳來笑聲。


「小娘子好通透的考量,好淡泊的心性。」


我膝蓋一軟,險些跪在地上。


這是皇帝的聲音。


這次來,皇帝隻帶了兩個人,穿著便服。


他坦步走進來,錦袍一撩,就坐在我對面的小馬扎上,本略顯滑稽的搭配,叫他坐得貴氣逼人。


在那一刻翠萍的臉上露出了這些年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她揚起臉,絲毫不見怯懦。


「公子,我家今日關門了。」


那人將手一揚,他身後的護衛便拿出一錠金來。


「我加錢。」


翠萍笑著將錢收下:


「面要新活,菜要現炒,酒可蒸,茶可泡。估摸您要等上兩刻鍾。」


她落下話,又妥帖地將裡長送走。


「大人心意,小女子領了,改日您來,酒肉管夠。」


8


翠萍進屋和面,我低頭刷碗。


一大盆汙水,我用小瓢舀到木桶裡去,舀大半桶便要提了去水渠倒掉。


我力氣小,翠萍給我做了個帶四個木咕嚕的小板子。


跨過門檻,我再將桶放到板子上,便能很快地走一個來回。


皇帝一邊兒等面,一邊兒拄著下巴看我做活。


絲毫也沒有叫人給我搭把手的意思,我氣急敗壞地想:


這果然不是一個好皇帝。


他卻如茅塞頓開一般:


「妙啊!果然有許多巧思。你看她這晾衣裳的竹架子,也是不同的。尋常晾衣竿一丈長也就晾六件衣裳,若用上這竹架子,一縱一橫,便能晾曬數倍。還有這小丫頭倒水那輪板,便是當日席面上那隻碗也有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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