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很快就開了,小女僕擋在門口眨眼道:“先生,有什麼吩咐嗎?”
“你讓開。”
她一退開,桌上的石頭就露了出來。
這玩意兒實在有些大,藏在床底下也可能被發現,也不需要藏。
“這——石頭?”達芬奇詫異道:“你在做什麼?”
海蒂瞥了眼已經搗碎的粉末,無奈笑道:“我想幫您做些顏料。”
開著門也好,等會需要通風散一下二氧化硫。
達芬奇很快認出來了這是什麼,他的老家芬奇鎮附近也有銅礦,自己小時候還進去看過。
“你難道,能讓它變回藍色嗎?”
“這也是那個隔壁的煉金術師教我的,”海蒂面不改色的編著瞎話道:“先生,能借一下廚房的小坩埚嗎?”
他們生了火,把搗碎的白色粉末撒入水中,開始加熱這水裡的溶液。
奇跡般的一幕發生了。
剛才浸入水中的許多粉末,竟然連帶著淺淺的半鍋水一塊伴隨著溫度的升高而不斷變藍,析出半透明的冰藍色晶體來。
群青石昂貴如金,其粉末制出來的顏料深沉典雅,而這坩埚裡盡是活潑而輕快的天藍色,讓人想起暴雨過後的晴天。
達芬奇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表情,捂著臉半天沒說話。
“居然——居然真的可以讓它再變回來?這是怎麼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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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頭看向海蒂,快樂的像個小孩:“這些溶液拿去畫畫,還會再變色嗎?”
“不會的。”海蒂控制著溫度,把坩埚放到旁邊的石臺上讓它放涼些。
如果加熱太過,又會再次發生反應,再度由藍變白。
“我們有藍色了——而且是用不完的藍色!”達芬奇甚至想伸手擁抱一下他的小女佣,他看向她時,褐眸都被爐火映得熠熠生光:“我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肉。”海蒂言簡意赅道:“我想吃肉。”
作者有話要說: *硫酸銅本身有毒且易揮發,相關處理見下章,本文純屬虛構請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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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及後續顏料相關情節,皆參考該論文等↓
張昕昉. 傳統礦物質顏料在當代重彩繪畫中的應用[D].沈陽師範大學,2014.
著重參考論文第二章-傳統礦物顏料概述
感謝九九小姐姐,以及基友倩麗君等人給我這個文科生進行的基礎掃盲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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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4日存稿手記】
來源:《色彩在藝術中的輝煌歷史》多利亞·芬利
雖然“皇家紫”成為了王孫貴胄們財富的象徵,但這種染料的提取過程完全不是僅僅一個“惡心”可以形容的。從25萬隻染料骨螺中,隻能提取半盎司染料,剛好夠染一條羅馬長袍。整個提取染料的過程散發惡臭,以至這項工作隻能在城外進行。芬利的書中寫到,那種燻天臭氣是制成衣料後也難以除去的:
“腐爛的染料骨螺與木灰一起,浸泡在餿臭尿液與水組成的混合物中。這些泛著紫色的大桶隻能安放在城外,因為人站在旁邊會被活活燻死。用這種染料上色的衣服帶有一股魚類和海洋的獨特腥氣。羅馬史學家普林尼說這種味道‘令人不快’,但其他羅馬人聞到的卻是金錢的氣味。”
第9章
肉當然是要買的,但不可能現在就去。
達芬奇頭一次見到這樣如同藍水晶般的存在,眼看著海蒂把那些晶體小心地舀出來,伸手就想拿一枚看看成色。
“不要摸——有毒!”
海蒂下意識地拍開他的手,認真道:“先生,這個顏料拿去畫畫當然可以——但您在任何時間,最好都不要用手去碰它,更不能湊近了聞。”
硫酸銅吸入到一定劑量就會引發嘔吐,接觸的太多了甚至會造成更嚴重的中毒。
她本來是想做個手套或者口罩的,隻是暫時沒在家裡找到合適的料子,這才臨時將就著先做出些小樣。
“我們還得找些穩定劑……隻要加進去,它就永遠不會變色了。”她下意識地喃喃道:“用什麼呢,雞蛋清?”
“我去拿一些雞蛋回來?”達芬奇正欲動身,忽然想起了什麼:“兌進去一些油脂?”
“這隻能靠您了,先生。”
這些日子陪著達芬奇在領主宮的側教堂裡呆了許久,海蒂見識到了許多新鮮的事情。
她曾經在美術館裡聽到的許多講解,在真實而直接的重現,哪怕早就有了些印象,如今再次見到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西方的現代油畫,是用油脂、樹脂和多種材料糅合在一起的產物,繪畫時要由深及淺,等畫完之後過個兩三周還可以再上一層松節油,顏色鮮亮而富有感染力。
可在文藝復興時代,一切都才剛剛起步。
化學在煉金術師的手中悄然萌芽,畫家們並不知道樹脂的妙用,更不可能用到許多有機化學合成的近代顏料。
他們用的東西,叫蛋彩。
Egg Tempera.
當下能夠用來固定顏色的,隻有雞蛋。
所以海蒂每回和達芬奇一塊去幹活的時候,不光要幫他拿些黑面包,還得帶著好些個雞蛋。
蛋清固色能力弱,便更多的用來調色後勾勒白皙的皮膚。
蛋黃固色能力強,便暈染華麗而又莊重的背景。
整個雞蛋打進碗裡,要挑去蛋胚,混入顏料,加入松節油或者橄欖油,整個過程如同一個廚子在做湯糊。
海蒂對這個配比不太了解,便趴在桌旁看達芬奇先生忙活。
天藍色的晶體被小心的篩選出來,拌入了蛋液與油脂,開始進行第一輪的攪勻。
她擁有一雙剔透的淺藍色眸子,長睫猶如鵲羽微微低垂,烏黑的長發微微卷曲,整個人的氣質也糅雜了具有東方色彩的古典。
達芬奇原本在低頭做顏料,無意間瞥了眼旁邊的她,沉默了幾秒,違心的沒有誇贊一句。
海蒂不知道他在打量自己,隻趴著看他鼓搗了一會兒,起身把坩埚裡所有析出的藍色晶體收集出來,挑了個小陶罐密封好。
隻要暴曬就可以保存很久,是個好東西。
蛋彩易幹,哪怕隻是用來試色,也應在制備好之後盡快使用。
由於顏料的特性,達芬奇匆匆端了顏料過去,臨時畫了幾筆。
油脂在碎粒上充分包裹,形成了不可見的一層油膜,牢牢地鎖住了水分,也降低了這種化學物質的揮發性。
他執筆作畫,隻在塗過石膏的木板上潦草地起了個稿,便開始繼續上色。
那猶如地中海般明亮遼遠的色彩,如同東風吹起的浪潮一般,一抹又一抹地躍入了畫中。
自淺及深,先明後暗,豬鬃毛刷快速地繪著十字形筆觸,讓顏料均勻地形成肌理。
海蒂端著柑橘汁站在旁邊,看著淡淡的半幅海洋暈染開來。
“拿熱水來。”
達芬奇洗幹淨了筆刷,又即興的取了其他的顏料,開始繪制遠處的人群。
竟是要畫摩西分開紅海時的那副情景。
埃及人的軍隊追著以色列人的子民,耶和華慈悲而又寬恕。
“——我願意提醒你們,我們的祖先都曾在雲柱下,都從海中走過,都曾在雲中和海中受了洗而歸於梅瑟。”
海蒂忽然想到了舊約中的這一句。
她垂眸看著畫面不斷地被充盈,看著他是如何繪畫著自己先祖千年前的故事,心裡的感情頗有些復雜。
聖經的舊約,原本就是猶太人的故事,是以色列的建國史。
猶太教衍生出了基督與東正教,無數派系在後續的歷史中繼續盤根錯節的發展下去。
在基督教的視角中,是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猶大,是猶太人將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兩族也因此而水火不容。
她注視著那分開的紅海,看著畫筆上無數被追逐的逃亡者,還有執杖疾行的摩西,連呼吸都靜了下來。
海蒂的上輩子,自二戰開始以後,就在美國改名換姓的逃匿了許久。
她流著希伯來人的血脈,一旦回到奧地利就極有可能落入納粹手中,最後恐怕會屍骨無存。
身世與家庭,終究成了不可說的秘密。
上輩子生育了一對兒女,哪怕在她身邊從未了解過逾越節與光明節,幼時隨父母生活的許多記憶也被刻意遺忘,仿佛便真的不存在了。
伴隨著顏料被夜風拂幹,原本淺淡的海水如同被注入了靈魂一般,色彩變得深沉而有層次,甚至在燭光下泛著海浪般的光澤。
月白的波紋如同蛛網般布在懸崖般的浪潮間,人們見證了耶和華與摩西的神跡,在海峽深處匆匆前行。
海蒂都忘了自己在他身後站了多久,望著那副畫安靜地想著過往。
這輩子,恐怕與猶太的一切,也都是不可說的禁忌。
活著就好。
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達芬奇拖延成性,如今借著這一罐蛋彩卻畫的酣暢盡興。
他從未如此輕松的用過這種顏料。
群青石猶如金子一般昂貴,磨些粉來也隻能畫些邊角的天空。
他本來就不善人體,今晚直接淡化了眾生的大小,用更大開大闔的筆觸繪出高懸的海浪,還不忘在長路的盡頭添上聖光般的夕陽。
海蒂收回了思緒,坐在他的身旁幫他用熱水洗著筆刷,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來。
文藝復興,是人性的啟發之時。
中世紀的畫上,原本都是記述神的故事。
可文藝復興的浪潮,讓無數蒙昧的內心開始渴望真實的人性,感受人本身最簡單的需求。
她聽佛羅倫薩的城民們說,美第奇家族花了重金,請小桶先生畫了許多大型的壁畫,令他在繪制天神的畫中加入他們家族眾人的樣貌。
人生來應具有價值和尊嚴,而不僅僅隻是拜神的蝼蟻。
這世道看著無風無雨,一日復一日的稀松平常。
可哪怕是從這幅畫上也可以看出,有些固有的認知,已經開始崩解和改變了。
“你還在這裡?”達芬奇回過神來,訝異道:“已經夜深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沒事,我陪著您好了。”海蒂露出得體的表情,起身道:“晚飯熱了兩次您都沒空,現在用一點嗎?”
“吃些幹面包就好。”達芬奇揉了揉眉頭,看向那副油畫道:“再畫兩個小時大概就可以收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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