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裡斯都被這風卷殘雲的吃飯驚著了,示意侍從再給他端兩盆肉來。
馬奇也不推辭,把牛腿肉啃了個幹幹淨淨,還不忘把旁邊用來當做裝飾的橄欖與青豆扔進嘴裡。
等他吃飽完打了個長嗝,海蒂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說說你對這個世界的想法。”
大男孩抹了把嘴,眼睛直視著她,沒有對上位者的任何恐懼。
他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與年紀毫不相符的超脫氣質,仿佛早已洞察了一切。
“我不相信《聖經》。”馬基雅維利沉聲道:“也不相信上帝。”
場內的所有人都露出了迥然不同的表情。
露裡斯的笑容玩味而又贊賞,幾個僕人一臉的惶恐不安,倒是海蒂沒有露出任何神情。
“繼續。”
“我認為,按照如今的局勢,您應該建立足夠強勢的君主制,並且統治整個神聖羅馬帝國。”少年的黑眸裡泛著冷光,如同匕首一般鋒芒畢露:“不過,四分五裂的神聖羅馬,也早應該換個名字了。”
對,它後來擁有的姓名,叫做意大利。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氣,確認心中的猜想被不斷證實。
她從前覺得,自己在街上隨便撞到一個人,可能都是住在佛羅倫薩的藝術家或者文學家。
如今是哪怕和軍隊一起遠徵北方,也照樣會有傳說中的人物奔赴而來。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命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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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會想到找她?”露裡斯並不太信任眼前的這個人,反問一句道:“你怎麼證明自己不是誰派來的奸細?”
少年忍不住又打了個飽嗝——他吃的確實有點撐。
“你們現在要去打熱那亞,對嗎?”
海蒂沒有回答他。
馬基雅維利瞥了她一眼,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可以這樣預言——一個月之內,法國人的求和信就會被送過來。”
“然後?”
“但是您不可以應允。”他加重語氣道:“這次求和是一個試探,法國人想要知道您的野心與實力。”
海蒂揚起了淡淡的笑容:“你是怎麼猜到這些的?如果隻是道聽途說,我們不會給予你任何工作。”
“我是在佛羅倫薩聽說戰報的。”馬基雅維利撓了撓頭道:“一開始是有關比薩和盧卡的海戰,緊接著有關魔鬼之炮的傳聞就飛了過來。”
“我追到盧卡城的時候,你們已經離開了三天,顯然是打算趁著法軍南下的時間段,去攻佔更加有利的地段——熱那亞。”
他的語速頗快,連呼吸都有些跟不上:“而且有關您的事跡,我也聽說過許多了。”
他本來就是佛羅倫薩人,哪怕足不出戶都能聽說有關她的許多傳聞。
這位大人據說是美第奇家族的遠親,不僅著手研制出了多種藥物,而且還輔助著領主在與羅馬教廷的戰爭中奪下了多個城市和港口,卻又在風頭正盛的時候隱退而出。
而米蘭的商業貿易卻突然繁榮起來,連佛羅倫薩都能買到令人駐足的華美紫色油彩。
他開始越來越熱切的了解與她有關的所有事情。
霉葉病,青霉素,還有最近的這一場戰爭。
什麼人能一擲千金組織如此龐大的軍團,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
他開始分析戰爭的局勢與整個亞平寧半島的政治局勢,連每個城邦的財政情況和領主弱點都能夠信手拈來,如同親眼所見。
哪怕手中並沒有地圖,他也可以精準分析這一路而來的許多阻礙與助力,連攻打熱那亞應採用什麼策略都能講的一清二楚。
——如同天生的預言家與政客一般。
“如果有人可以統一整個神聖羅馬帝國,”少年放慢了語速,看著她一字一句道:“那這個人,隻可能是您,領主大人。”
而他追隨她一路奔赴這裡,亦是為了實現他內心的宏願。
海蒂不置可否的把玩著酒杯,沒有立刻回應她。
倒是旁邊的德喬和露裡斯都聽得一愣一愣的,顯然無法想象這男孩有如此年輕。
他說話和思考的方式,更像一隻練達又洞察的老狐狸。
“你的老師是誰?”德喬忍不住問道:“誰教會了你這些東西?”
男孩笑了起來。
“我的家一貧如洗,一切都靠自學。”
第65章
馬基雅維利被拎去洗了個澡。
準確的說,是搓了個澡。
他這一路長途跋涉過來,因為家裡沒什麼錢的緣故也住不起旅店,更別提洗澡換衣服。
德喬把他帶過來的時候都刻意保持了距離,路過的女僕和侍從有些也會捂住鼻子。
領主大人是忍著他身上類似於鲱魚罐頭一般的味道對話完全程的,等確認完這是個可以考察錄用的好苗子之後,直接把這大男孩扔給了男僕們。
“洗幹淨了再把他放出來。”
於是僕人們愣是拎了六桶熱水才把這家伙給搓幹淨。
前兩桶水洗完,傾倒的時候簡直和泥水一樣。
越往後洗,僕人們越發現這家伙大概連頭發都要拿手使勁搓才行,脖子和腰背更是需要用撓的才能把泡沫和髒物一塊弄幹淨。
等六桶水洗完,幹淨的新衣服新鞋也端了進來,他被上下收拾了個徹徹底底,又給領去了領主大人那裡。
海蒂已經回辦公室看書去了,聽見聲響時才抬起頭來。
……這才有點貴族的樣子。
不管怎麼說,這位現代政治學之父都是出生與官宦世家,這個古老的姓氏不僅被認為是老馬克思的後裔,而且還先後誕生過十三個佛羅倫薩的法官——論淵源歷史,那著實比美第奇家族都還要來的長久,隻是最近幾十年家道破落了而已。
少年在過來的時候,全身破破爛爛的猶如一個拾荒者,隻有那雙眼睛又黑又亮。
等他理完短發換好衣服再出來的時候,就簡直像突然換成了一個貴公子。
這黑發黑眸的少年原本就皮膚白皙又身形高挑,談吐禮儀也是頗有教養,眼下換上一身泛著銀光的塔夫綢長衣配馬褲,小腿和腰腹的線條都宛如上帝的手筆。
海蒂上下掃了他一眼,隱約想不起來他先前那髒兮兮臭烘烘的樣子,衝他身後的侍衛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
“海蒂——你在找我?”列奧納多大步走來,在見到這男孩時動作頓了一下,忽然問道:“馬基雅維利?”
後者猛地轉過身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連聲音都上揚起來:“您就是——達芬奇先生嗎?!”
達芬奇眨了眨眼睛:“我還記得你五年前在街頭發表過的演講,確實令人印象深刻。”
“是達芬奇先生!”馬基雅維利好像突然又變成了一個小男孩,甚至看向海蒂去求證真偽:“他居然也在這裡——當初佛羅倫薩之戰裡,就是他救了我們的整個城市!”
事實上,在佛羅倫薩經歷過對南部的兩次戰爭之後,列奧納多就已經成為了全城皆知一般的存在,連小孩見到他都會忍不住撲過去要抱抱,還有婦人會抱著幼兒請求他的祝福和撫觸。
海蒂顯然已經對這種粉絲見面般的場景見怪不怪了。
當初米開朗基羅見到他的時候就差蹦起來撲到他身上,連先前面對她時的那點小驕傲都像是假的。
還有這個馬奇,他在自己面前簡直是個嚴肅又正經的雄辯家,一見著他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男孩們果然都有濃厚的英雄主義情結……
“實際上,”她輕咳一聲道:“我是把他介紹給你,讓你們成為師生關系的。”
“師!生!”
這個男孩還有些年輕,完全可以多學些東西。
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都在佛羅倫薩的柏拉圖學園裡努力成長,這邊雖然教育環境不算太好,但達芬奇也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老師。
“馬基雅——”
“大人,您和達芬奇老師可以稱呼我為尼可羅的!”少年綻放出大大的笑容:“不用這麼客氣!”
“尼克羅先生是我新聘請的顧問,”海蒂從善如流道:“列奧,你有空的時候可以教他一些拉丁語和希臘語嗎?”
“當然可以,”列奧納多友好的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我還帶了好些藏書過來,也可以都借給他看看。”
他向來對旁人都寬容又友善,哪怕初次見面也不會設防太多。
尼可羅小朋友努力不露出興奮又激動的表情,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謝謝您!”
這事就這麼愉快地訂下了。
也就在手下幫忙給尼可羅安置住處的時候,來自西北的客人也終於倉促趕到。
——法國的大使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替熱那亞共和國議和。
這時間還真算是湊巧,上午這男孩才做完預言,下午就應驗了。
海蒂吩咐下屬把大使先安置好時間,搖鈴示意秘書官德喬把預言家先生帶回來。
她確實也隱約預感過這件事情。
法國人其實不會輕易做出這種事情,但如今他們的存在實在太特殊了。
從盧卡公國到拉斯佩齊亞,再到抵御熱那亞的多次進攻,他們的效率和殺傷力都是那些人從未見識過的。
雖然燧發槍在自己的建議下,自誕生以後就在不斷改良,但直到最近一年,它的殺傷性才被發展到了極其恐怖的地步。
其他城邦攻城可能需要上十天甚至好幾個月,但這個女人帶領的軍隊一路上雷厲風行,而且眼見著就要往一路西部擴張過去。
熱那亞以西的城市無不物產豐富又擁有諸多港口,更重要的是,它們就是隔著法國與神聖羅馬帝國的天然通道。
隻要這個平衡被破壞,她完全可以用那被傳聞為魔鬼之炮的詭異東西轟開波旁城的城牆。
海蒂根本沒打算籤訂所謂的和約。
還有十天軍隊就將再次啟程,而且會攜帶更多的物資過去攻城。
但外交這件事,著實是個藝術。
她初次做領主,從前雖然抱負與志願都頗多,卻也沒有如此真切的嘗試過。
而那些僱佣兵頭子們轉職的軍官,也對政治一竅不通。
這個時候,一個咨詢師的存在就頗為必要了。
——該怎樣回答和應對,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尼可羅過來的時候,身上還噴了些鳶尾花氣味的香水。
“領主大人,”他行了禮道:“有什麼吩咐?”
海蒂示意德喬把地圖鋪開,把情況大概與他溝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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