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齊小姐是活菩薩,囡囡要給齊小姐的長生牌磕頭。”小女孩高高答應一聲,惹得路人贊許微笑。
秦青的車隊被搶粥水的人群攔截在路上,隻能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前挪。這些感恩的話,一聲一聲傳入大家的耳朵。
阿牛坐在車廂外面,滿懷欽佩地說道:“齊家家風素來清正,養出的兒女自然個個不凡。”
打死一頭老虎的獵戶連連點頭跟著附和。
二人開始討論齊家的種種憂國憂民之舉,言語中滿是崇敬,對那位人美心善的齊小姐自是討論最多,愛慕之情溢於言表。
秦青側耳聆聽,嘴角漸漸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
他瞥向一旁的葉禮。
葉禮看著外面,俊美的臉龐沒有一絲表情,眸色卻深沉了幾分。誰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
“你覺得這位齊小姐如何?”秦青指著粥棚裡的年輕女子問道。
葉禮收回目光,誇贊道:“齊小姐心懷大義,寬厚仁善,璞玉渾金,自是女輩楷模。”
秦青轉過頭,清透的眸子蘊著流光,把葉禮上上下下,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這眸光裡帶著玩味,也帶著嘲弄,好似在看一個笑話。
葉禮不知因何,竟然感覺極為不適。這目光沒有溫度,比以往那種黏糊糊的曖昧眼神更加令他難以忍受。
“小侯爺看我作甚?”葉禮故作坦蕩地問。
秦青慢慢退回對面的座位,把睡著的胖貓抱進懷裡。
“葉禮,初見之時,我覺得你武藝高強,有勇有謀,絕非池中之物。我扮作馬夫與你相交是因為我很欣賞你。但現在,我發覺我看走眼了。”
葉禮更感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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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青看走眼了?意思是說他不再欣賞自己,也不再認為自己有勇有謀,可堪造就?
明明是一個不了解自己的人說出的妄斷,葉禮竟覺得心緒煩亂,懊惱不甘。
“小侯爺謬贊了,我本就是個庸人,哪有什麼謀略,隻是有幾把力氣而已。”葉禮忍著滿心不適,笑著說道。
“你說的對,是我高看你了。你與阿牛,與那些獵戶,與旁的許多人,其實沒有什麼不同。”秦青漫不經心地點頭,指尖一下一下順著胖貓脊背上的毛。
他對葉禮本是極端推崇的,然而此刻竟已視之如無物。
這些話不管由誰道出來,葉禮都不會覺得如何。他心智極為堅定,意念也十分強大,又豈會被一兩句否定而擾亂。
但此刻,他的的確確被擾亂了。
秦青看不起他。這個念頭讓他極端難受。
為什麼秦青會忽然變成這樣?明明之前用那麼熱切的目光窺視自己,現在卻如此冷漠,就像偶然瞥見了路邊一塊灰不溜秋普普通通的石頭。
葉禮想問個清楚,卻又不能這樣做。他是僕人,僕人怎能強勢?
他隻能忍著……
秦青一邊撫摸懷裡的胖貓,一邊幽幽笑語:“我若是這齊思雨,我該羞愧的無地自容了。本著一顆好心,幹出的卻是如此一樁蠢事。施粥豈是這個施法——”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我對你說這些做什麼,你又聽不懂。”他極為困乏地瞥了葉禮一眼,背轉身,對著車壁靜靜睡下。
他很孤獨,因為此刻沒有人能聽懂他說話。
然而葉禮是懂的。此時此地所有人都不懂,葉禮卻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他眼裡閃動著驚訝的光芒,繁雜心緒不斷翻湧,難以平復。他以為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旁人不會理解,但他猛然間發覺,原以為蠢笨不堪的秦青竟與自己是相知的。
葉禮臉色變了幾變,竟是比先前還要難受數倍。
他知道秦青在說什麼,他也知道秦青看見了什麼,憂慮著什麼,但他此刻是個目不識丁的流民,他必須裝作什麼都不懂。他還得昧著良心誇贊齊思雨。
於是被秦青鄙夷厭棄就成了必然的結果。像秦青這樣金尊玉貴、冰雪聰明的人,又怎麼可能繼續欣賞一個粗俗蠢笨之輩?
葉禮不應該在意秦青的看法,可是該死的,他在意極了!他現在憋屈地恨不得往車壁上狠狠打一拳。
娘的!
葉禮沒能維持住皇子的風範,在心裡極不文雅地罵了一句。他煩躁不堪地扯下竹簾,不再看外面鬧哄哄的場景。
“小姐,四皇子方才目不轉睛地看著你呢。”一名婢女附在齊思雨耳邊低語。
齊思雨不著痕跡地看向路旁的馬車,抿著紅唇微微一笑。
粥施完了,人群漸漸散去,車隊得以繼續前行。一路上有猛虎鎮車,又有許多獵人尾隨,自是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流民遠遠看見馬車前放置的猛虎,立刻就如鳥獸般散開,潛伏在路兩旁的山匪連面都不敢露。
佔地廣袤的侯府已近在眼前,一座座高聳的亭臺樓閣在夜色中燃著輝煌燈火,與周圍幹涸的田地,破敗的農舍,面黃肌瘦滿目絕望的村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由於流民一群一群浩蕩而過,通往侯府的路被踩得坑坑窪窪,間或還有幾個盜匪挖出的深坑橫隔於路中間,一不小心就會卡住車輪。
秦青被晃得左衝右撞,腦袋屢屢磕到車壁。葉禮好幾次都想伸出手,把小侯爺拉過來固定在自己身邊,指頭微微一動卻又馬上握成了拳頭。
這個人是他絕對不能碰的。
秦青捂著紅腫的腦門爬起來,掀開車簾看向前方。
“那就是我家!”他興奮地說道。
“原來您是侯府的小世子。”打死老虎的獵戶並無多少畏懼地說道。
“謝謝這位英雄送我歸家,敢問英雄尊姓大名?”秦青高興地說道。
“小侯爺叫我劉三就行了。我是隔壁劉家村的獵戶。”
“你若是再獵到這等野貨,隻管送到我府上來,我照單全收。”
“最近時有猛虎狼群在附近出沒,倒是經常有上等貨色。這年月,不僅人沒了吃的,山林裡的野獸也沒了吃的。野獸餓了還能吃人,人餓了又吃什麼呢?唉,日子不好過啊,前些天還有人邀我落草為寇呢。”劉三憂心忡忡地感嘆道。
聽了這話,秦青和葉禮的心皆是一緊。
日子不好過,村村寨寨的壯年漢子難免會產生燒殺搶掠的念頭。人和野獸其實沒什麼不同,人也是可以吃人的。
若是連劉三這樣正直剛毅的人都落了草,世道該亂成什麼樣子?侯府巨富,怕是第一個就要遭殃。
秦青擰著眉頭想得出神。
葉禮也在出神,表情是同樣的憂慮。但他憂慮的是整個大燕朝。
“小侯爺,到家了。”阿牛忽然說道。
秦青立刻掀開車簾走出來。
侯府裡聽得消息,已迎來不少人,大紅的燈籠一盞接一盞,照亮了通往高牆深院的路。當先是一名身材白胖的中年男人,笑得像個彌勒佛。
“爹的乖兒,你可願回來了!”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說道。
他便是秦青的爹,現今的泰安侯秦德懷。
“爹!”秦青站在車轅上,露出開心的笑容。996也跟出來,好奇地看著眾人。
葉禮和阿牛跳下馬車,幫著劉三把老虎卸下來,放在侯府僕役推出的板車上。大戶人家就是大戶人家,買了一頭老虎像買了一隻豬仔般尋常。
秦德懷伸出手想把兒子抱下來,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喊了一聲:“小凳子!”
話音剛落,蜷縮在門口石獅子旁的一名十一二歲的瘦弱少年便一瘸一拐地走到車邊,趴伏下去,露出瘦骨嶙峋的脊背,讓秦青踩踏。
見此情景,葉禮眸色一冷。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便是最真實的寫照。
秦青伸出腳,卻又忽然縮了回去。
“我的鞋。”他晃了晃白嫩嫩的裸足。
“拿一雙最軟的鞋來。”秦德懷心疼得看著兒子被磨破的腳後跟,又道:“再把大夫叫到正房等著!兒啊,咱別走路了,爹背你吧!”
秦德懷轉過身,亮出自己厚實如狗熊的背。
秦青趴伏在秦德懷背上,笑著搖頭:“不要爹爹背,爹爹會累,我自己能走。”
秦德懷直誇兒子孝順懂事,樂得哈哈大笑。
這段時間,那個名喚小凳子的瘸腿少年竟然一直趴在地上,沉默不語地等待。他像一隻匍匐的狗,又像一條木制的凳,唯一的作用就是被權貴踩踏。
這就是大燕朝百姓的現狀,何其悽慘。
葉禮想要壓抑心中的怒氣,卻還是無法壓抑。待一名僕役遞上軟鞋,他竟自作主張地把鞋子拿過去,套在秦青腳上。
玉一般小巧的足被他寬大的手掌完全裹住,白的晃眼,嫩得出水。葉禮心旌搖曳了一瞬,轉而又化為更沉的怒氣。
他扶起那名瘦弱不堪的少年,輕輕推到一旁,自己則半跪在車邊,拍拍堅硬的膝蓋說道:“我來伺候小侯爺下車。”
996驚呆了:“發生什麼事了?我隻是睡了一覺,他怎麼被你馴成忠犬了?秦青,你他喵的果然寶刀未老。”
秦青默默看了葉禮一眼,這才踩著對方的膝蓋拾階而下。
輕飄飄的一點重量落在膝頭,像一團潔白的雲朵,內裡裹著清甜的香,驚鴻一般掠過眼前。
葉禮眸色閃了閃,然後站直身體,“日後都由我來伺候小侯爺下車吧。”他假裝殷勤地說道。
秦青抱起996,玩味地問:“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小侯爺好心把我帶回來,我自然要盡心盡力伺候小侯爺。”葉禮十分恭敬地答道。
阿牛把身體瘦弱,不良於行的少年拉扯到自己身後,心裡壓著許多怒火。
他雖是四皇子的侍衛,卻從未被如此苛待。四皇子大事小事皆能自理,絕不需要這樣的伺候,對奴僕管理嚴格,卻也寬和有度。
四皇子的身份不比秦青尊貴?他尚且能夠以禮待人,秦青卻把別人當成豬狗。
為富不仁的秦家早該被查抄了!阿牛憤恨不平地暗忖。
秦青還在打量葉禮,眼神越來越微妙。不知看了多久,他搖搖頭,慢騰騰地往內門走去。走出幾步,他回頭看了葉禮一眼,微微閃爍的眸子裡似是藏著無盡的嘲諷之意。
秦德懷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簇擁著秦青一起離開。
“996,我原本還在懷疑之前的秦青不是此刻的我,但現在我可以確定了。我們就是同一個人。”秦青在心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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