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淨一邊吐一邊斷斷續續地問。
回想起剛剛無數次飛舟貼著地面山石擦過,無數次牆垣角樓從鼻尖刮過……這關城門的一路上,大半驚險居然不是來自打瘴霧裡蹿出來的魑魅魍魎,而是來自開船的左月生。
陸淨覺得自己從此以後可能會得一種無藥可救的病,一種能生白骨活死人的藥王親爹都治不好的病。
叫“見舟欲吐”。
“呵呵,”婁江無師自通地學會用最簡短的音節表達最強烈的憤怒,大概古今中外,人的感情總是共通的,“你們讓我說了嗎?”
這還真沒。
陸淨先前哪裡曉得左月生開飛舟是這個德性,一腔熱血腦子犯渾。左月生揮臂大喊“以生死之交的名義,把這家伙拽開”,陸淨就幫他把婁江拽起來了。現在想來,當時婁江的確想對他說些什麼,但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
等船舵到左月生手裡後……
也就沒他們說話的餘地了。
陸淨理虧,隻能訕訕地笑,急忙調轉槍口:“左胖!你自己開的飛舟,怎麼還暈成這個樣子?你丟不丟臉?”
“放你的狗屁!”左月生艱難地把自己翻了個面,“大”字型鋪了一船板,“老子這是暈的嗎?老子這是靈氣透支犯惡心,開飛舟不用靈氣啊?你丫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
婁江和陸淨異口同聲:“呸!!”
“……咳咳,不說這個了。”左月生趕緊岔開話題,“你們看,枎木的光恢復原樣了,仇薄燈應該也好了。仇大少爺還真是……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就話本裡經常寫的,平平無奇的掃地僧其實身懷絕技,吃肉喝酒的和尚其實是個真羅漢?”
“那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陸淨沒好氣地說。
左月生用後腦勺拍了下甲板:“對對對!就是這句話,你說姓仇的是不是簡直就像眼下那些嬌滴滴小姑娘最愛的話本主人公?”
“這一套早就老掉牙了!”陸淨目光充滿鄙夷,“我來枎城前,醉風閣的姐姐妹妹們,最喜歡的是背負罵名的劍客,忍辱負重後與邪祟同歸於盡,以身殉道,名流千古。上次有個《悲回風》的折子就這麼寫的,投的花擲的果多得差點把說書人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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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左月生“砰”彈了起來,“呸!呸!呸!你可別烏鴉嘴啊,走走走,趕緊地來去看看,仇大少爺有沒有‘名流千古’了。”
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拉船舵。
婁江和陸淨瞬間如猛虎撲人,一左一右,把左月生拖到了一邊。在左月生大呼小叫的抱怨裡,婁江掌握了驚鴻舟的控制權。
“婁兄,你來開。”陸淨面目猙獰,“開慢點!穩點!”
婁江點點頭。
驚鴻舟緩緩地扇動殘破的披風板,緩緩地離地,緩緩地向前……老半天過了,驚鴻舟移動了半丈。
“這也不必。”陸淨委婉地說。
“不是。”
婁江面無表情地抬頭,指了指穩如老龜的驚鴻舟。
“它壞了。”
啪。
最後小半塊船帆帶著繩索,從半空砸下,不偏不倚,正中陸淨的腦袋。原本還在鬧騰的左月生縮了縮脖子,尷尬地笑了兩聲,不敢說話。
陸淨:……
得了,下船用跑的吧!
仇大少爺!你可要千萬撐住啊,千萬別真以身殉道了!
…………………………
“我還不如去死!”
仇薄燈失聲痛罵。
東三街的萬象八周伏清陣橫七八豎地倒了一地,老城祝還在對著神枎“跪地謝恩”。而仇薄燈自己翻身半跪在火裡,人雖然還沒以身殉道,但已然是不想活了。
疼!疼!疼!
太疼了!
什麼無天、無地、無眾生沒了個幹幹淨淨,隻剩下“疼”這麼一個念頭,他渾身上下疼得仿佛每塊骨頭都被砸碎了,每條血管裡都有火在灼燒,血肉不是血肉,筋骨不是筋骨,人也不是人了,想暈都暈不過去。
“破劍!你不是一直想斬了我這個邪祟嗎?來吧現在就動手!快點!”
太一劍被他丟在不遠處的地面,聽見這話連動彈一下都欠奉。
仇薄燈眼尾泛著潮湿的紅意。
他踉踉跄跄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從地上撿起恢復雪亮的太一劍,手指疼得不斷顫抖。抓住劍後,仇薄燈強行穩了穩手腕,二話不說,幹脆利落地就揮劍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比起疼!他寧願死!
劍鋒還未觸及肌膚,仇薄燈的右手就被人緊緊扣住了。
抓住他腕骨的手,哪怕被火光印著也顯得格外蒼白,指節分明,修長有力。一節深黑的衣袖下,露出枚暗金夔龍镯。
屬於年輕男子。
第18章 十指相扣
有人抓住了他。
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指骨烙著指骨, 掌紋接著掌紋,指尖燙過手背, 掌心沸過靜血……昏昏沉沉間,仇薄燈覺得自己被緊緊地擁住了,被用力地攏住了,清凌凌的藥味鋪天蓋地,像張不論從多高的地方墜落都會將他接住的羅網。
……是誰?
他想看清那個人的臉,那個竭盡一切來擁抱他的人長什麼樣子,但眼前一片漆黑, 眼皮重如千鈞。
黑暗裡,一切都被模糊了,隻剩下與他相扣的手,靜如山嶽, 戴一樣冰冷的東西。
是了。
他記得那是一枚……
“夔……”
“傀傀傀哪裡有傀?”
趴在桌子邊頭一點一點打瞌睡的左月生猛地跳了起來,驚慌失措。
“什麼!那鬼東西還有嗎?”
“夔龍镯。”
“哦哦不是傀啊……”左月生驚魂未定, 自從經歷過滿城人都被傀術控制後,他就有點杯弓蛇影,聽不得“傀”字, “嚇死老子!”說著, 他就要灌點酒壓壓驚, 手剛一伸出去就意識到了不對, 瞬間猛一回頭朝床上看去,“姓仇的, 你醒了?你居然沒死!”
“我沒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仇薄燈歪歪斜斜地撐起身, 捂住鼻子, 眉梢一沉。
“你是想謀財害命嗎?把酒壇子都給我丟出去!”
“喂喂喂,”左月生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一副心靈受到巨大傷害的樣子,“仇大少爺,您就是這麼對待辛辛苦苦給你守夜的人?”
“少爺我還沒死呢,守夜守你個頭!”
仇薄燈太陽穴一跳一跳。
醒來的房間勉強算熟悉,在柳家的淨室裡。
隻是此刻房間裡酒氣衝天,酒壇子東邊一個西邊一個丟了一地。桌上吃光的果點碟子壘得搖搖欲墜。換了件月白衣的陸淨靠著桌子腳,呼呼大睡,居然還握了個酒杯沒撒手……要不是剛醒來,使不上力氣,仇薄燈絕對要讓這兩個傻叉也見識見識什麼叫做“四無相”。
四無相,死無相!
“什麼!誰死了?”
陸淨詐屍一樣猛一直身,忘了自己在哪,“哐”一聲,重重地一頭撞上了桌子。
“哎呦!誰敲本公子悶棍!”
“……”
仇薄燈往床頭一靠,開始思考這種充滿二百五的世界,到底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不是誰死了!是我們仇大少爺禍害遺千年!”左月生應道。
“沒死啊,那我們棺材豈不是白買了?”陸淨捂著腦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清醒點後看到仇薄燈冷飕飕地瞅他,回神一看滿地的狼藉,頓時假模假樣地“哎呦”一聲,“胖子啊!你先收拾哈,我出去拿東西!”
“喂!”
左月生罕有地逃離現場比人慢了半拍,轉頭看到仇薄燈不善的眼神,隻好認命地開始收拾,一邊打開窗戶,一邊一手一個哐哐哐地把酒壇子丟出去。
仇薄燈努力平息殺心。
冷靜下來後,仇薄燈摸了摸左手手腕,腕上空蕩蕩的有些不習慣。昏迷前自己似乎因為業障反噬,疼得死去活來,就要揮劍一了百了時,被制止了。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然後……他便沉入了昏眠。
就沒有再疼了。
他沒看清是誰。
“我怎麼在這裡?”仇薄燈問。
“你怎麼在這裡?”聽仇薄燈提起這茬,左月生的心虛頓時沒了,“那天我們本來想去看看你有沒有以身殉道。要是以身殉道了,也好趕緊趁天涼沒臭,給你風風光光下葬。結果到了東三街一看,賊老頭攔腰兩節死得幹脆利落,你小子卻生不見影死不見屍,連塊骨頭都找不到。媽的,你知道全城人在一堆破爛裡翻了多久嗎?!”
“多久?”
“一天一夜!”左月生憤怒地伸出自己寬闊肥碩的手,“看看看!刨地刨得皮都脫了一層。”
“唔。”仇薄燈慢吞吞地發出個單音,“那最後是打哪裡刨出來的?難不成有人當我已經死了,提前給我埋墳坑裡了?”
“那我可真要為這位英雄好漢燒香拜謝。”左月生咬牙切齒,“我們就差給你買棺材搞個衣冠冢了。不過你連衣服都找不到,就商量著,幹脆拿你蓋過的被子頂一頂,結果一回這裡,發現,你就在床上睡得比誰都香!!!”
“誰送我回來的?”仇薄燈追問。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左月生翻了個白眼,然後一努嘴,“人是沒見到,不過還給你蓋了件大氅,這麼久了你就沒發現麼?”
仇薄燈一低頭,才發現被子上的確搭了件大氅,
純黑色,有淡淡的暗紋。
左月生扇了扇,估摸覺得通氣通得差不多了,見仇薄燈在打量那件衣服,就走了回來:“我之前還當你是開玩笑呢,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什麼玩笑?”
仇薄燈一邊想著扣住他手腕的人衣袖好像也是黑色,一邊將大氅扯了起來。不出意外地聞到了淡淡的冷藥味。
“就衝著你這張臉怎麼也會有十個八個大能,願意暗中護衛啊。”左月生狐疑地看他,“仇薄燈仇大少爺,我們現在可是生死之交了,你再裝傻充愣可就不厚道了。”
仇薄燈扯大氅的手一滑,震驚地抬起眼:“等一下,誰跟你生死之交了?什麼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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