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地上的左月生睜開一隻眼。
“你確定不是給我的?”
這邊左月生還在不滿地抱怨他爹,那邊仇薄燈已經有些困惑地拆開了婁江轉交的信。
處於瘴月的地區,很難和外界取得聯系,除非是借助“聆音”一類的秘術。但此類秘術施展時,要雙方都有共同的術媒。仇薄燈被太一劍帶來枎城時身上什麼都沒有,就更別提和太乙宗取得聯系的聆音術媒了。
“老頭子說什麼了?”左月生好奇地問。
仇薄燈一目十行:“嗯,說太乙已經知道我在枎城了,君長老不日就到東洲……掌門為什麼不換個人,他太會嘮叨了。然後還說了‘已令各分閣,凡所需無不應求’,聽聽,左月半同志,你爹可比你知書懂禮多了。”
“不對啊!”左月生翻身坐了起來,“就我爹那個摳門鬼,肯說這話?不是他被奪舍了就是姓婁的你拿了份假信。”
婁江理都懶得理他。
“有提到我嗎?比如讓我回山海閣一類的。”左月生滿懷期望地問。
“還真有。”仇薄燈看完了最後一行,“讓你履行一下少閣主的職責,盡賓主之儀,領貴客前往山海閣,貴客者,太乙師祖——也就是我。”
“哈?”左月生驚了,“我回山海閣還得靠你?不對,為什麼你也要去我們山海閣?”
“前幾天發生了件大事,所以太乙掌門託你爹照顧我一下。”仇薄燈轉過信紙,“至於是什麼大事……”
“百氏南渡,伐巫族。”
第21章 束彩張燈人與木齊樂
“百氏?”
左月生和陸淨幾乎是同時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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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洲的各大仙門關系絕對和“團結”扯不上幹系, 時不時地就能聽到某某宗和某某門又因為陳年舊事打得頭破血流,吵吵和和, 亂得就是一筆連以算術聞名天下的鬼谷子都不願意算的爛賬。
唯獨在面對百氏時少有地一致對外。
“又是這些家伙啊。”陸淨喃喃。
“怎麼?”仇薄燈不動聲色地問,“他們很討人嫌?”
“那可不是一般的討人嫌。”左月生斬釘截鐵,“比起和那些家伙打交道,我甚至願意去你們太乙當塊朽木!”
空桑之蒼蒼,八極之既張,乃有夫百氏,是主日月, 以為晦明。[1]
所謂“百氏”,指的便是這居於空桑的一百二十個氏族。
百氏的每一氏都是一支古神後裔,他們合起來,負責框定太陽和月亮在一年中不同時間的出行路線。百氏自己將這稱為“天牧”——普通的牧民放牧放的是牛羊馬群, 他們放牧放的是天上的金烏和玄兔。
空桑因此也被稱為“共牧之地”。
大抵是放天牧牧太久了,這群眼睛隻往天上看的家伙, 就覺得四方八周的仙門,也該被他們“牧”著,時常對各仙門指手畫腳……因此, 就連脾氣很好的佛宗禿驢們對上百氏, 也經常是一副怒目金剛相。
“不過, 他們不怎麼敢招惹你們太乙……”左月生摸著下巴嘿嘿笑了兩聲, “百氏和你們太乙吵起來,都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你們太乙的掌門那時還是顏淮明, 顏掌門可謂是雷厲風行。百氏還在為誰出使太乙互相推諉, 他直接帶人殺到空桑了, 大快人心啊!”
左月生甚至懷疑,太乙宗穩坐仙門第一這麼多年, 還有個原因:
——其他宗門都暗戳戳地等著什麼時候太乙再和百氏打一場。
“怪不得太乙會讓你們山海閣照顧一下仇薄燈。”陸淨恍然大悟,“要是他們知道仇薄燈在這,就算不暗地裡來陰的,也肯定會想辦法刁難啊!在仇薄燈這太乙小師祖身上找回場子,四舍五入就是把三千年前的場子找回來了。”
“原來打臉的戲碼是在這裡等著。”
仇薄燈一邊說一邊將信紙對折,疊了起來。
“打臉戲碼?”最近沉迷話本創作的陸十一郎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不恥下問,“這是什麼戲碼?”
“就是比如……”
仇薄燈沉思了一下,餘光掠過站在旁邊的婁江。
“我揭了柳家的驅邪榜,婁兄對我的本領極度不看好,並且言辭鑿鑿地斷定我不僅不會驅邪還會給旁人添亂——當然,婁兄涵養不錯其實沒有說出來,這裡隻是個誇張手法。結果卻是婁兄束手無策,本師祖手到擒來,於是他十分羞愧,覺得臉上像被抽了一記耳光。這就叫打臉了。”
婁江突然被提溜出來舉例,一時隻恨自己送完信沒有立刻就走。跟這幾個家伙待一起,委實折磨。
“原來如此。”
陸淨醍醐灌頂,隱隱約約間,摸到一條從未接觸過的大道,就是看向戲碼親歷者之一婁江的眼神,不由得就有點奇怪。
“你們這是什麼眼神?”婁江腦門上青筋直跳,“一個從來隻鬥雞走狗的家伙,突然說他會驅妖除魔,不懷疑才是奇怪的吧?”
“婁師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左月生義正辭嚴地批判,“以風評取人和以貌取人都是偏見!膚淺至極,有違我山海閣的閣訓。”
婁江深吸一口氣,放粗嗓子,把左月生的聲音腔調學了個十成十:“他該不會想一覺睡到天亮,訛柳老爺的黃金吧?這心比我還髒啊……少閣主,這可是你的原話。”
左月生瞪大眼:“婁師弟,你居然會出賣人了!你變了!”
婁江回了他一個簡潔有力的“呵呵”。
“不過還是很奇怪啊。”左月生眺望南邊。
“怎麼?”仇薄燈問。
“上次跟你說的南疆巫族的狠人師巫洛,你還記得吧?”
“記得。”
“師巫洛殺過百氏不少人,要打起來早就打了,”左月生抓了抓頭皮,明顯以他淺薄的認知無法理解事態的發展,“怎麼直到現在才動手?”
“這樣嗎……”仇薄燈若有所思。
“不管了!讓老頭子自己頭疼去吧!”
左月生回過神,興高採烈地張開雙臂,踮起腳尖,假裝自己是隻大鳥地一頭衝進院子。
“老子!終於要結束這該死的流放生涯了!!!”
樣子傻得讓人不忍直視。
沒多久左月生又“飛”了進來。
“你們親眼看過金烏嗎?”他大聲問,“我們山海閣主閣在的地方有座漆吳山,傍晚的時候,金烏會載著太陽從漆吳山落進大荒休息。老壯觀了!我帶你們去看!”
陸淨原本還在琢磨,仇薄燈和左月生都要去山海閣,葉倉拜入太乙肯定也會跟著一起去。那他是要回藥谷呢,還是一並也跟著去看看。聽到左月生說去看“金烏載日”,陸淨心裡的天平立刻傾斜了。
“真的?真能看到金烏?它有多大啊?怎麼載太陽的?直接背著還是用鐵鎖拴住?”
聽著陸淨連珠炮彈般地向左月生追問,仇薄燈看向天空。
今天天氣不錯,大抵是金烏載日飛行過的路線離枎城不遠。
仇薄燈想著太陽真的是由三足鳥背負,月亮裡真的有一隻玉兔,它們升升落落,沿著人們算出的路線,就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瑰麗和荒誕。隻在神話意象存在的信仰,在這個世界以種它獨有的方式,展成現實。
陌生而又熟悉。
他把折好的信收進袖子裡。
…………………………
“你們見……見過金烏嗎?就是天上飛的,拉著太陽的金烏!翼長三……三千丈!”
陸淨被一群盛裝的女孩圍住,醉醺醺地吹噓。女孩們端著酒盞,笑顏如花地追問長三千丈又是有多長。
“他就差說自己乘金烏鳥在天上飛了。”左月生在絲竹管弦以及鼎沸的人聲裡轉頭,對仇薄燈喊,“我覺得,他再喝下,別說衣袖和發簪了,連褲腰帶都要保不住了!仇大少爺!我們得把這小子拖出來!”
“要拖你去拖!”仇薄燈瞥了一眼那邊的情況,冷酷地拒絕,“誰讓你邀他一道去漆吳的!”
事情之所以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還得追溯到山海閣閣主的那封信。
山海閣主閣所在的地方,離枎城十萬八千裡。要回山海閣,還是得先到鱬城,再從鱬城的挪移陣走。枎城瘴月未過,山海閣閣主派來迎接貴客和順帶把兒子捎上的長老得過兩天才到。聽說救了枎城的仙長們要走,枎城人執意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來送他們。
來請幾位仙長參加盛宴的是新城祝,柳阿纫。
阿纫十六歲,她仿佛在一夜間長大了,眉眼清澈而又堅定,穿藏青祝衣就像柳枝般纖細而又堅韌。文文靜靜朝陸淨一笑,自語風月叢中過的陸淨頓時色令智昏,拍著胸脯保證他們幾位“仙長”一定都會來參加。
事後,陸淨痛哭流涕抱著桌子腳“嚎”了一下午,仇薄燈被他攪得不得安生,隻好也答應了。
誰知道,枎城人有個習俗:
要是敬佩、愛戴某個人,就一定要給他敬酒。
酒過三巡,仙人啊凡人啊也就沒什麼區別的,不都是人嘛。
很快地,他們就陷入了人群的包圍,柳城祝敬酒後,換德高望重的老人敬酒,然後就是許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熱情地圍了過來……
仇薄燈在被幾名敬酒的老人叮囑了兩句,什麼遠行要小心盤纏別被偷了什麼財不外露後,渾身上下就沒一處自在的,果斷地把左月生和陸淨往前面一推,逃出了人群。
左月生撐著喝了兩巡,也撐不住了,尿遁跟著逃了出來。
隻剩下陸淨被女孩子們裡三重外三重地圍住。
這家伙長得其實也還不錯,小白臉一個,就是人本來就傻,酒氣一上,就更呆了。被女孩子們圍住後,反倒他更像要被生吞活剝的那個……鬼知道什麼話本帶起的風氣,最近的姑娘喜歡剪點心上人的衣袖做留念。如今,陸淨陸大仙人,外衣已經被撕得破破爛爛了,眼看就隨時要清白不保。
左月生罵了聲。
他龇牙咧嘴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設,這才視死如歸地闖進胭脂堆裡,去撈快要當眾裸奔的陸淨。
仇薄燈翻出了黑氅,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好,窩角落裡躲開人群。
“龠舞笙鼓,樂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禮……[2]”
大大小小的燈籠掛滿了樹梢,五顏六色的彩色綢帶在風中飄搖。人們端著酒開懷暢飲,敬酒勸酒的已經不再局限於幾名仙人,幾條被裝飾得流光溢彩的街道上,不管認識不認識,隻要相遇碰面,就要喝上一杯。
滿城燻燻然。
這的確是場盛宴。
為了送別,也為了慶祝,慶祝神枎的無恙,慶祝這座城的大難不死。
風吹過,燈光火影裡,枎葉穿街過巷。
像一群螢蟲。
停在酒盞的邊沿,停在少女的鬢邊,停在老人的雙肩。
“……稚子嬉戲,三五成群,樹梢樹底,束彩張燈,人與木齊樂。”
仇薄燈屈指叩著壇順手帶上的酒,和不知哪裡的鼓點,覺得三百年前秋明子南遊見到的一幕,應該也就是這樣了。
一群孩子你追我趕地跑過。
末尾的孩子經過一個燈架時,衣服勾了一下,人跑開的同時燈架也朝他們的背影倒了下去。眼看就要砸到了,有人伸手扶住架子。
仇薄燈起身,穿過人群,朝對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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