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隻是這樣,不至於一醒就直接悶不吭聲地又提了刀,準備去窮嶺裡斬蛇屠妖吧……再這麼下去,族裡那群小子,以後都沒地方磨礪了。
“……”
師巫洛沉默了很久,沒回答。
祭壇上插著火把,火把的光印在石面上,照出石頭年深日久的紋路。他看著黑石與暗火,想著燭下仇薄燈眼角的命鱗和……那最後一點像朱淚也像血,但兩個形容,不論是哪個,師巫洛都不喜歡,都不想用。
他隻想把那一點擦掉。
“哦,”老人明白了,“他生氣了。”
“嗯。”
也許也不僅僅是生氣。
在最後那會,仇薄燈就像極其偶然地打開了一扇門,沒等他走近,就又冷冷地,帶著某種極度尖銳的情緒把門砰地關上。
老人嘆了口氣,轉過身,不出意料地看到師巫洛緊緊地握著刀柄,蒼白的手背上有血慢慢爬過,滲進刀鞘裡。
他不知道回到南疆前,師巫洛和什麼人拼殺過。
即使對於巫族,師巫洛也是神秘難懂的存在……這麼多年了,巫族的人都習慣了他們的十巫之首總是一聲招呼都不打地離開,或去往大荒,或去往中土,走得時候沉默寡言,回來的時候一身傷痕。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帶這麼重的傷回來。
其他的大巫都被嚇了一跳,就算百氏族立刻出現在眼前,立刻發起進攻也不會比這更讓人擔心了。
旁人著急上火,重傷的人自己什麼解釋都沒有,隻丟下一句話:
“開祭壇”。
“他讓你回來,你就真隻打算待南疆了啊?”老人敲了敲煙鬥,這回什麼都沒敲出來,便從腰上解下捆草葉,一點一點填進去,“他沒教過你什麼叫……叫锲而不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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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原本想說的是“死纏爛打”,詞到嘴邊轉了轉,覺得對那位有點大不敬,又臨時換了個文雅點的。
“……”
師巫洛直接朝祭壇下走去。
“就算是他說的,你也不能全聽,再說了,他隻是讓你回南疆,又沒說你不能再去找他吧。”老人在煙霧裡咪起眼,習慣了十句話九句不會得到回答的待遇,“你不去找他,就有別人去找他了。”
背後腳步聲一停。
“對了,”老人急忙補了一句,“你好歹先去巫鹹那裡,把傷治一治,就這樣直接去找他,當心又被趕回來。”
腳步聲朝靈山方向去了,老人慢悠悠地吐出口煙,嘆了口氣。
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是他教的沒錯……可一些事,是不能等那個人來教你的啊。
過了一會,一背上負箭的巫民步履匆匆地走了上來。
“巫老,太乙來信。”
老人把煙鬥磕在石上:“拿來。”
…………………………
舟子顏恭恭敬敬地將太一劍捧上圜壇。
鱬城的大小祭祀,都在這裡舉行,但與前日舉行“歸水”相比,場面無疑鄭重了許多。四方棂門下各立十二名祝師祝女,具斂容負劍。舟子顏將太一插至高臺上後,陶容長老站在第二重壇上,低喝一聲:“起!”
水聲哗啦。
圜壇之外,數裡銀湖中,一片片青瓷碟破碎而出,水珠飛濺裡,瓷盞中心的紅燭“呼”地一下齊齊燃了起來,仿佛水面上忽然生出無數片荷葉,荷上開出無數紅蓮。水紋與火光碰撞,轉瞬間構成一個天地交融的陣。
水閣中旁觀的婁江倒吸一口冷氣。
“真厲害啊……”
他喃喃道,神色復雜。
燭火的每一次明暗,水波的每一次變幻,都是陣術的一次流轉,如非親眼目睹,他是絕不可能相信,這世上竟然有人能同時計算火光和水紋,然後以這麼微妙流離之物,布置出一個靜謐無比的陣。
長老們的評價沒有錯。
舟子顏的確是山海閣古往今來的第一天才。
如果他沒有離開山海閣,沒有回到鱬城,沒有在數億鱬魚上耗盡光陰,誰都能肯定地說他早已名震天下。
有些人就是這樣,他生來就仿佛隻為了讓世人驚嘆。
“靠……”左月生也在喃喃,“什麼情況?太一劍怎麼不抽他?仇薄燈,你這破劍,忒不是東西了吧?”
仇薄燈坐在欄杆上,面對祭天這麼鄭重嚴肅的事情,他屈起一條腿,往膝蓋上擱了個果碟,挑挑揀揀地尋找能下口的。聞言,頭也不抬地回左月生:“主要看臉吧。”
“看、看臉?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長得不夠好看。”仇薄燈解釋。
“我呸。”左月生勃然大怒,“我以前瘦的時候,也是個風度翩翩的玉面小郎君好嗎?”
“什麼?”陸淨奇了,“左月半,你還有瘦的時候?”
“……”
婁江深深吸了口氣,再次覺得自己和這幾個家伙站一塊,就是個錯誤。
他正準備繞過幾個二世祖,走到別的地方,就聽到葉倉問仇薄燈:“師祖,你覺得他們能不能成功啊?祭天真的能驅逐瘴霧嗎?”
“能是能吧……”仇薄燈想了想,“《東洲志》裡記載過一例,不過幾千年了,東洲也就成功了那麼一例。”
“既然這樣,”葉倉有些困惑,“何必大費周章地祭天?直接等瘴月它自己過去不就好了?”
婁江腳步一頓。
是啊,為什麼不等瘴月自己過去?
雖然鱬魚處於休眠時令,但隻要有鱬魚在,瘴霧就不會侵入城池裡,並不需要費這麼大力氣舉行祭天啊?更奇怪的是,為什麼陶長老竟然也答應了?
“仇長老,”婁江轉了回來,“您看的《東洲志》裡提及的那次祭天,具體是什麼情況?”
“東洲次二脈有城,曰淮……”仇薄燈拈了枚梅子,順口答。
“開始了。”不渡和尚打斷他。
在那一瞬間,他們聽到了潮聲。
這裡一片由不知多少年的積雨匯聚成的湖,湖面雖廣,但是不算太深,鱬城又離海數千萬裡,海水再怎麼洶湧都影響不到這裡。但他們的的確確聽到了潮水的怒吼!
湖面沸騰起來,水一波波地拍打著衝擊著亭亭而立的一盞盞青瓷,滂沱的大雨從天而降,瀑布般從天上衝向地面,以某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氣魄,撞進湖中後,又從四面八方重新卷起。水聲在這一刻浩大如潮。
“蠟燭!蠟燭!”陸淨指著湖中的青瓷盞,“你們看!沒有滅!”
是的,水浪兇猛,但水中的蠟燭卻沒有滅。
不僅沒滅,反而越燃越旺。
“是陶長老。”婁江低聲說。
陶長老立在圜壇上,灰袍獵獵作響,天高地厚,無窮的威勢壓向他的肩頭。這位在天雪舟上與仇薄燈三人放賴的老人,忽然就腰背挺直,忽然就睥睨得隨時都可以提劍赴秋郊斬鬼母。
他以一己之力支撐起整個溝通天地的陣法。
“嗚呼!古之鴻蒙,混沌兩間!”
上下形考,天地遂分。
天載日月,地負萬民。
厚土瘴迷,瘟疫恣橫。
後有神虹,化而為鱬。
明晦有時,枯榮有城。”
棂門之下的祝女祝師俯仰叩拜,繞柱而歌,女聲尖銳,男音粗狂。
“他們唱的是什麼?”陸淨問。
“《般紹經》。”不渡和尚低聲回答,“是鱬城人自己的天地說,他們認為古時世界混沌。後來天地分開,把濁氣留在了地面,人被瘴霧驅逐流浪在大地上,悲苦之極無以言表,便向上天祈禱。蒼天便降下一道赤虹,赤虹化為神鱬。”
神鱬驅逐瘴霧,於是人們在神鱬遊棲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城,從此霧散便出城耕作,霧聚便待在城中休息。
《般紹經》不長,卻唱過了天地初分,唱過了城牆拔地而起,唱過了人魚相契,唱過了商旅往來不絕織機。
上歌青冥,下頌黃土。
最後舟子顏在高處,三跪九拜,聲音高亢而悽厲:
“天憐我民!請以日月。
日來月往,草木欣欣。
天憐我民!請以□□。
□□有序,鳥獸興興。”
萬燭沐水而上,火光被水珠折射,億萬道水光億萬道火光交錯,轉瞬,光越過整個城祝司,向上下東西,南北四方鋪展而開。瞬息之間,整座城,都被籠罩在了光裡,從天而降的雨,地面流淌而過的溪,全成了陣的一部分。
鱬城家家戶戶,門口都設一瓷盞,點一紅燭。
男女老少,齊齊頓伏下身,三跪九拜:
“天憐我民!請以日月!”
“天憐我民!請以□□!”
聲音碰撞,聚往城池中心的三重圜壇。
陶長老為一城之聲勢,百萬人之念想所牽,冠碎發亂。狂風穿過四方棂門,與水火一起,灌進高臺正中心,如百川洶湧入海。
海浪狂潮中,舟子顏一點一點,艱難地站起來,如負萬鈞。
“請以日月!請以□□!”
他站直身,兩袖一振。
山風海嘯。
天地之間光與水的洪流倒卷,卷向陶長老,卷向待在水亭中的不渡和尚、葉倉、婁江、陸淨、左月生……以及仇薄燈!
第34章 白衣若我
鴻宇忽空時歲忽寂。
左月生看見綿延而去的群山、陸淨看見軒窗前水藍長裙的女人、葉倉見熊熊天火裡燃燒的蒼木、婁江看見兩道正在倒下的身影……許許多多熟悉而遠去的面孔和事物在瞳孔上一掠而過, 光線破碎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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