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月生和陸淨下意識地問。
天女漣沒直接回答,火龍漫過不遠處的畫樓,將胡同照得半亮。她踩著如鋪琉璃的石板走過來,左月生和陸淨才發現她竟然是赤足跑出來的,腳裸上系了一枚青銅鑄造的小鈴鐺,隨她的足尖點地起落,發出輕而悅耳的聲音。
她不再是垂首跪坐白玉臺上的寒月仙子,不再那麼完美,卻突然變得活生生的,俏麗得就隻是名簡簡單單的妙齡少女。
“你。”
她走到仇薄燈身前,踮起腳尖,專注地凝望他的眼睛,凝望那片掩在長睫下的深黑。
陸淨豔羨地吸了口氣,酸溜溜地戳了戳左月生,心說長得好就是佔便宜啊,砸完場子姑娘還願意眼巴巴地倒貼。
“我告訴你是誰想試探你們,你帶我走好不好?”
天女仰著頭,哀求,她眼裡蒙著盈盈淚光,便是女子也會“我見猶憐”。
“你是在勾引我嗎?”
仇薄燈略微有些疑惑地問。
“可你又不好看。”
天女淚光卡在睫毛上,愣是沒能掉下來。
仇薄燈剛想說什麼,忽有所感,朝胡同的一個方向望去,隨即微微一抬下巴:“嗯……好歹要長他那樣子吧?”
他?那樣子?
看熱鬧的陸淨和左月生突然背上一寒,咯吱咯吱轉頭,順著仇薄燈示意的方向看去。
黑衣緋刀的年輕男子唇線抿直,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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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明月孤舟共飲酒
“你來了。”
仇薄燈笑吟吟地打招呼。
您老怎麼還這麼開心呢?
陸淨和左月生都快哭了, 兩個人後背貼在牆壁上,戰戰兢兢地瞅著胡同那邊的年輕男子, 迎面逼來的寒意讓他們有一種“吾命休矣”的強烈預感。救命啊!仇大少爺!他們一點兒也不想英年早逝啊!
可惜仇大少爺聽不到他們心底聲嘶力竭的呼救。
好在,還有一個人!挺身而出!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天女漣轉身。
她一臉茫然錯愕地看著迎面走來的年輕男子……長得的確好看,可冷冰冰,壓根就沒有點活人氣,她這麼俏麗!這麼千姿百媚!哪裡比不上了?!一口氣血頓時湧了上來,天女脫口而出:“長他這……”
“樣”字還沒說出口,陸淨和左月生就聽到“砰”的一聲悶響。
兩人同時把眼一閉。
這也忒……忒……
“扔得好!”左月生氣沉丹田, 破釜沉舟,“這女人也不照照鏡子,就她那副尊容也敢往仇大少爺面前湊!我呸!!”
“就是就是!”陸淨火速接上,“我們早就想教訓她了!也就是晚了那麼一步!”
衣袂聲近。
兩人冷汗涔涔, 一動不動。
仇薄燈靠胡同上,微微仰頭。
他跟師巫洛打招呼的時候, 笑意吟吟,很開心的樣子。可等師巫洛朝他走來,他反而不笑了, 眼眸沒什麼焦距地望向高過走馬牆的畫樓, 琉璃排山脊在燃燒, 耳子瓦與三連磚相繼脫落, 鎮脊的仙人像搖搖欲墜……
視線突然被擋住。
夔龍镯被按到,冰冷修長的手指環過腕骨, 師巫洛一言不發, 將他拉起來。
仇薄燈順從地跟他走。
兩人的衣袂從身前擦過, 陸淨偷偷睜開條眼縫……年輕男人似乎不想讓少年在這裡多停留一刻,拉著他躍上屋脊, 繡角隅暗紋的深黑衣袖和滾金卷雲的朱紅衣袖一起被風鼓動翻開,露出他們交疊的手腕。
腕上流金一晃而過。
陸淨猛地瞪大眼。
“我操!”
“你操個屁!”
左月生還在如臨大敵地等刀落下,被他一嚇,尿都差點飚出來。
“镯、镯……”
陸淨一張小白臉漲得通紅,拼命拍他肩膀。
左月生剛打生死線上轉了一個來回,腿還哆嗦呢,直接被陸淨拍得“咚”一聲砸地上,屁股快摔成八瓣了。疼得他破口大罵:“陸十一,你個鼻涕鬼想死是不是!”
“抱歉抱歉!”陸淨連連道歉,猶自激動萬分,“他們戴了一對镯子!”他還伸出手,比劃給左月生看,“就在這,仇大少爺戴在左手,那個人戴在右手,你剛剛沒看到嗎?”
“沒看到啊。”
左月生也是服了陸淨這小子,真特麼就是個傻大膽,那誰提刀過來的時候,他都快被嚇死了好嗎?哪還有膽子看他們是戴镯子還是釵子……等等!左月生猛然回過神來。
“你是說夔龍镯?”
“對對對!”陸淨小雞啄米般狂點頭,“就仇薄燈腕上那枚镯子,那那那誰,他也戴了一枚,一模一樣!”
左月生一拍大腿:“定情镯?我記得仇大少爺剛到枎城就有戴那玩意了,難道他們早就認識?”
“十拿九穩,”陸淨靠牆滑下,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一臉安詳,“我感覺今晚我能奮筆疾書,再寫它個三四折《回夢令》。”
他一提這茬,左月生就想揍人:“你還好意思說?我刻板印影的模子都讓人準備好了,紙也裁好了,你丫的卡第五折多久了?一個月了,第六折你到底寫了幾個字?”
“快了快了!”
“你都快多久了!快你個頭!”左月生現在對這家伙的鬼話是半個字都不信。
“這不能怪我啊!”陸淨叫冤,“離開枎城後,他們就沒見過面……嗯,也有可能是見了面我們不知道,蛛絲馬跡就一個若木靈偶,你這讓我怎麼寫?正主發糖,才能產糧,懂不懂?!”
神他媽正主發糖,才能產糧。
左月生嘴角抽動,忍不住翻白眼:“你一天天的,都跟仇大少爺學了些什麼啊?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你這種粗人當然不懂。”陸淨嘀嘀咕咕,隨即衝對面一揚下巴,“這個怎麼辦?她剛剛的話,是真是假?”
天女漣剛被一袍袖直接隔空掃到牆上了,眼下還在對面牆根處昏迷不醒。
陸淨覺得她需要感謝仇大少爺對她的倒貼嫌棄不已……到底是走了什麼大運,才會在勾引人時,撞上另一位正主?
“傻叉才信她。”左月生嗤笑,“我押十個銅板,這女人鐵定有鬼。”
“那怎麼辦?”陸淨為難地撓頭。
左月生想了想:“先帶回去,和尚不是會‘相觀眾生’嗎?等他回來,讓他觀觀這又是什麼渾水……他娘的,一個兩個都衝姓仇的去,”他一張胖臉驟然變得兇悍起來,“真就把我們這些哥們當死人不成?”
陸淨點點頭,從袖子裡掏出封皺巴巴的信,遞給左月生。
“這是什麼?”
左月生一愣。
“我大哥的信。”
左月生懵了一下,心說你大哥的信你給我幹嘛?
不過一瞅,陸十一神色罕見地有些冷。左月生也就不再問,低頭一目十行地看信,還沒看完就差點跳起來:“什麼玩意?你哥讓你離仇大少爺遠一點?他缺心眼吧,就你這德行,還擔心仇大少爺帶壞你不成?大家一丘之貉,狼狽為奸,你丫的好到哪裡去?”
“我就奇了怪了,”陸淨惡狠狠得仿佛要把話砸他哥臉上去,“他又不是什麼罪不可赦的家伙,憑什麼這麼對他?”
這個念頭在陸淨心底盤旋了很久。
枎城、鱬城、溱洧樓……仿佛一直有條線,跟隨在仇薄燈走過的地方,仿佛一直有無數殺機潛伏在黑暗中,冷冷地指向仇薄燈。可是憑什麼啊?陸淨想不通,就憑仇大少爺一身業障麼?
就算他其實隻是個醉生夢死臭美自戀的紈绔,也要被戒備遠離?
就算他其實救了十萬,百萬人,也什麼都不能說,也隻能繼續聲名狼藉?
憑什麼啊!
仇薄燈自己好像不在乎。
可他氣不過。
陸淨不知道什麼造成了仇薄燈的一身業障,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隻知道,他在溱樓喊“仇大少爺天下第一”的時候,喊得真心實意……他打心裡覺得全天下所謂的青年才俊加起來都比不過他兄弟。
不過,這些話忒矯情,陸淨平時沒好意思說。
主要是怕被左胖子笑,直到今天,才發現左月生跟他一樣,都憋了一口氣。
“別的就算了,”左月生站起身,把信丟還給陸淨,然後將天女漣跟扛麻袋一樣扛了起來,“都回山海閣了,還給我整這些,這不是誠心抽我臉嗎?”
哪有朋友高高興興到你家,結果在你家遇到事情的道理?
陸淨把信揉成一團,丟進蔓延過來的火裡,火舌一卷,宣紙連帶筆墨化為飛灰。仇薄燈永遠都不會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傷人的話。
火光裡,明月漸漸升起來了。
…………………………………………
“孔雀一徘徊,清歌雲上臺。”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來。”
仇薄燈坐在船艏,身形東歪西倒,不成調地哼著《孔雀臺》。
師巫洛放下船橹,過去扶他。滄溟海上一個潮頭打過來,孤舟一晃,仇薄燈向後一倒,撞進他懷裡,師巫洛本能地就環住了。
天地靜了一瞬。
發絲被風吹到臉頰上,細細輕輕。心髒先是綿綿密密地痒了一下,隨即被少年透過衣衫傳來的溫度燙了一下,忽地跳得那麼急那麼快。師巫洛半跪在船首的橫木上,身體驟然就僵住了。
仇薄燈沒有回頭,沒有起身。
他聞到熟悉的草藥味,迷迷蒙蒙的思緒在草木的清凌中似醒非醒。
“生氣了?”
他輕聲問。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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