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巫洛頓了一會,接過油紙和魚骨,生疏地道了聲謝。他將魚肉用油紙包好,帶著那一片魚骨回到孤舟上。
“喂!這個送你們!”
人群裡鑽出個腦袋,羅小七把一壇酒扔給他們,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然後撐著船跑遠了。
“這個這個。”
“喏!”
“……”
周圍得了金縷魚肉的人紛紛將一樣又一樣東西朝他們船上丟去。轉眼間,雜七雜八的東西,什麼海底撈的珊瑚,什麼新開的珍珠在船艙裡堆成了座小山。
“快走快走。”
原本還在笑的仇薄燈一把奪過槳橹,連聲催促。
“小公子——下次你們來,我們留最好的魚給你!”
背後老漁民扯著嗓子喊。
留最好的魚,送最好的酒,接待最好的客人……仇薄燈頭也不回,隻遙遙地揮了揮手,示意自己聽到了。
朝生暮死的人啊,就是要活得熱熱鬧鬧。
…………………………
玄武背如山,駝九重城,城高入雲,如燭明天南。
紅闌街便是在燭南九座城中,最高的那一座裡。昨夜的走火,似乎沒有在這裡留下太多痕跡,白日之後,匠人很快地就將屋檐飛角給修補好了,隻在一些地方,還留有一些尚未來得及清理幹淨的焦黑餘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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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不起眼的畫樓,兩人對坐。
“荒唐!簡直荒唐!”白袍老人擊案而怒,“堂堂少閣主修為低微也就算了,與一幫紈绔廝混,山海閣豈有來日可言?”
“應閣老息怒。”
戲先生不急不緩地給坐在對面的應閣老倒了杯茶。
戲先生笑笑,溫聲道:“應閣老,在下有一事不解,一宗之首難道不該由修為最高聲望最高的人當任嗎?”
應閣老搖搖頭,重重哼了一聲:“左家,除了與玄武結契,還有什麼聲望?”
“與玄武結契的是左家,可鎮守山海的,是諸位閣老啊。”戲先生輕聲道,“諸位閣老鎮守不死城,以骨為柱,卻由他們左家盡享榮光……未免太過不公。山海閣,原來是一家的山海閣?”
他轉動杯盞,似有意似無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再過不久,便輪到您的孫子去鎮守不死城了吧?”
應閣老沉默不語。
他並不像剛剛表現出來的那般暴怒。
“您接觸了太虞氏,”戲先生將一個小木匣放到桌面,“不過,太虞氏自己都不過隻是天外天的走狗,又怎麼能給您您想要的呢?”
“我若答應了你,”應閣老將視線從木匣上移開,盯著戲先生的眼睛,“那我不也成了大荒的走狗嗎?”
“都是馬前卒,為什麼不選擇最有利可圖的?大家活著,誰又是真正自由的?”
戲先生眸色不深,乍一看很淺,似乎也帶著笑意,看久了卻會覺得很假,仿佛在那背後還藏著一片更深的旋渦。
應閣老久久不語。
“你可以先不加入我們。”戲先生笑笑,“一枚歸虛令,換一個消息。”
“你想知道什麼?”應閣老終於開口。
“燭南海界立海柱三百二十萬根,但真正的‘海門’隻有八根。”戲先生依舊在笑,“您隻需要告訴我一根海柱的位置就夠了。”
他提到“海門”時,應閣老臉色一變:“誰告訴你海門的?”
“隻要付得起足夠的價錢,便是日月都買得到,這不是你們山海閣常說的話嗎?”戲先生反問,隨即他復又輕笑,“應閣老您也不用有太多負擔,一根‘海門柱’而已,影響不了整個海界,頂多在靜海內稍微起一些小波小浪。甚至淹不到燭南城腳下。毫無損失,不是嗎?”
應閣老神色急劇變幻。
戲先生似乎懶得再多說,又放了一個木匣:“應閣老,您要知道,這山海閣,知道海門位置的,不止您一個。”
他聲音微冷。
應閣老皺了下眉,最後緩緩說出了一個方位。
戲先生將兩個木匣推向他:“那麼,靜候您的加入。”
應閣老沒有再看他,將木匣收入袖中,迅速轉身離開,似乎一秒也不想在這裡多待。
戲先生眺望滄海的方向。
一根海門柱被毀,的確隻能在靜海內掀起一些小風小浪,連燭南城牆都淹不到。但是……在燭南城下的靜海裡,卻停泊著成百上千萬的漁舟。數百萬上千萬的凡人就生活在漁舟之上,仿佛依偎在玄武身邊的無數小魚群。
“神授聖賢以術,聖賢傳道天下,我輩得其道者,便當護蒼生於厄難之前。”
戲先生傾轉茶杯。
茶水從空中落下,在茶幾上跌碎。
“可惜啊,護蒼生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戲先生面上帶笑。
已經能夠坐視滄海桑田的仙人,又怎麼瞧得起朝生暮死的凡人?
第59章 “捏夠了沒?”
古巷靜謐, 半明半暗。
仇薄燈尾指勾著一根細麻繩,麻繩下系著那塊方方正正又用油紙包好的金縷魚肉。隨著他的走動, 油紙包一晃一晃的,陽光掠過排瓦,在他的手上和油紙邊沿暈出蒙蒙一片酥霞暖煙。
師巫洛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落在後方,看那一節指尖如新玉初紅……驀地裡記起,白月下仇薄燈曾咬過他的指節。
仇薄燈忽然回頭。
師巫洛倉促移開視線,鎮定地平視前方。
這個人的臉部線條自帶冷峻氣質, 唯一容易暴露心思的耳朵剛好被陽光照著,泛紅是光學原理。
“看這麼久……”
仇薄燈索性轉過身,倒退著走,與他對視。
“想什麼呢?”
不吭聲。
仇薄燈盯了他一會兒, 那雙銀灰色的眼睛靜若止水。最後,仇薄燈哼笑一聲, 把油紙包扔到他懷裡,扭頭就走。
腳步聲跟了上來。
“你這樣子出現,沒問題?”仇薄燈不去看身邊的人, 手指交叉枕在腦後, “我可不想走到哪, 哪就冒出來一堆人打打殺殺。”
去燭南高樓上振臂一呼:神鬼皆敵師巫洛在此——
想來蜂擁而至的人試圖殺他, 好一夜暴富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嗯。他們不認得我。”
言外之意,就是見過的基本都死了。
仇薄燈側眸看了他一眼。
怪不得, 左月生那麼垂涎這家伙的賞金, 甚至專門整理一份《一夜富甲天下·壹》的統計表, 結果碰面了好幾次,愣是沒認出來……也是, 那麼多傳說,都沒有正面描述過他長什麼樣,關鍵詞就一個人一把刀,連什麼刀都不知道。
更別提,打十巫之首揚名後,獨行刀客頓時風靡天下。
——是個刀客都想沾點這狠人的光。
仇薄燈沉思片刻。
模仿者太多,反而掩護了正主……難道這就是粉絲效應?
他把師巫洛清癯孤冷的身影往燈光璀璨的舞臺一安,下面是一群五大三粗打扮得妖魔鬼怪的漢子舉著燈牌奮力搖晃,嘶聲力竭地喊“阿洛阿洛,我輩楷模”,然後一、二、三、四、再來一次……
仇薄燈沒憋住,吭哧吭哧笑了起來。
師巫洛一臉茫然地看他。
“阿洛阿洛,我輩楷模……哎哈哈!”
仇薄燈轉到他面前,繃起臉看他,一本正經沒超過三秒,腰就又彎了下去了。
“不行不行!我要走不動了!”
他按住師巫洛的肩膀,笑得前俯後合,一不留神下巴磕到師巫洛的肩胛骨,頓時“哎呦”一聲,向後一仰。
師巫洛反應奇快,一把握住他的腰,將人攔了回來。
他比仇薄燈高一個多些,把人攬住後溫熱的呼吸就如細沙般,打在了胸口,隔著衣服都覺滾燙。仇薄燈本來就瘦,指下的腰更是細得驚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隻手就環得過來,師巫洛本能地收緊虎口。
下颌冷不丁被撞了一下。
仇薄燈仰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他:“捏夠了沒?”
師巫洛的耳朵瞬間燒了起來。
這回,就算光學原理都拯救不了他了……
仇薄燈一把拍掉他的手。
氣勢洶洶地轉身就走。
師巫洛罕見窘迫,不近不遠地跟著。
古巷很長,牆卻不怎麼高,灰牆縫隙生了些青苔,陽光斜照,把兩人一前一後的影子疊在一起,一半投在地上一半投在牆上。師巫洛側頭,看見影隨人走,走過苔痕斑駁的灰牆,仿佛一起走過雨水滴落,新苔初生舊苔默默的歲月。
就一直這麼走下去,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仇薄燈停下腳步。
“怎麼了?”師巫洛低聲問。
仇薄燈沒什麼表情地轉頭:“左月生住哪?”
…………………………
左月生一手揪起衣領扇風,一手擰了個嗩吶,氣勢洶洶地踹開門。
酒氣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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