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燈半躺半靠,倚在煙羅雲衾中,指尖觸碰深黑漆金的巫儺面具,那一縷熟悉的靈識被他託寄在面具裡,以自己的神識滋養它。
陸淨看了他一眼,心說你神傷牽舊疾地,還不好好休息,在這作哪門子的死?
想是這麼想,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隻能暗中嘆口氣,半擔憂半泄憤地往藥鼎裡又扔了把黃連。
他沒有問仇薄燈怎麼確認被百弓莊主引來的惡鬼就是師巫洛的。
也不用問。
若世上有誰能在驚鴻一面中,認出消散墜魔的師巫洛,除了仇薄燈,不會再有別人。
“我查了一下,”陸淨說,“從三年前起,梅城出生在上陰月的女子就陸陸續續有人失蹤。一年前,失蹤的人數過多,城祝司的一位祝師發現了,上報給了御獸宗。御獸宗派過兩三次弟子前來詢查,於城外斬殺了一條惡蟒,便結案歸去。”
“但是,一年前,百弓莊因承接御獸宗馭靈鞍的鍛造,得掌棲舟臺。御獸宗弟子結案歸去後,他們就把目標轉向乘坐鯨舟往來的走荒人。”
最近兩三年,山海閣與天工府聯手改進了飛舟,鍛造了一種速度較慢,承載較大的客舟,名曰“鯨舟”。因為行舟極晃,條件太差,再加上一些舟主逐利,恨不得一舟塞下兩舟人,所以乘鯨舟的基本都是窮寒的流民,常常有無舟引的絲渡客。
在梅城,這些無舟引的窮寒渡客,被悄無聲息地投進了血池。
草芥徵蓬般,沉沒下去。
陸淨臉上掠過一抹不善的殺意。
他已經不是十二年前目睹仙門忘恩負義,就形如驕傲破碎,脊斷顏摧的幼稚小鬼……心欲沉浮,人妖無二,哪有什麼不可能發生的事?短短十二年,諸多事情查出個端疑,就能猜到七八分的詭計。
這一次,百弓莊主在仇薄燈抵達天池山時,引動招魔陣,是巧合還是預先圖謀未可知。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百弓莊能夠如此順利地在梅城城祝司的眼皮底下闢出百丈深的地窟,積起三十三丈深的血池,背後肯定另有龐然大物的支持。
“御獸宗,西海妖族,兩個的可能性都很大。”
十二洲的仙門中,御獸宗修士與各大妖族的關系最為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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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獸宗御獸宗。
一個“御”字足以引出許多問題。
御下治事,視妖為獸。
雖然御獸宗宗門內部也有力主修士當與妖神相契為友的一派,但到底主張“二者一為主,一為僕”的派系佔據絕對上風。因此,除各城各池的護城神外,御獸宗對待妖物靈怪的態度,一向頗為傲慢。
十二年前明晦夜分,三十六島重登東洲。
御獸宗宣布廢除強馭妖靈為奴的“血契”,算是順從神君意志,對妖族做出退讓。但其中有幾分是出於忌憚,幾分是出於悔悟,就不必言說了。
眼下,仙妖會盟在即。
有傳言,西海妖族與仙門媾和的條件之一,就是御獸宗必須舍棄原本的宗門名字,另擇它名。
對於一些古板的修士來說,更換宗名,無異於摧基毀門。
“你身負暗疾的事,恐怕現在已經被他們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燈將巫儺面具收進廣袖中,漫不經心,“總歸是要來的。”
陸淨沉默片刻,冷不丁問:“你是不是打算馬上進大荒去找他?”
房間靜寂。
草藥煮沸,起起伏伏。
仇薄燈不說話。
籠罩在銅盞上的素雅宣紙以水墨描摹遠山長河,被火燭就光與影一起投落到他臉上,掠過眉間,掠過側臉,依稀就如這些年,他走過的千山萬壑。
砰。
藥罐被端起,被陸淨沒好氣地放到塌旁矮案。
“與百弓莊有關的飛舟往來,左胖子已經動用天工府在調查了。你們太乙那四個弟子身手和能耐還不錯,徹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經交給他們去做了。我給不渡傳了符訊,那禿驢至多凌晨就到。我們兩個是比不上大少爺您厲害,但護個法還是綽綽有餘。”
陸淨起身,拉開房門。
按道理,不管是為了暗流湧動的局勢,還是為了仇薄燈的暗疾,都不該讓他進大荒。
可陸淨沒有勸阻。
該怎麼勸阻?
知交反目,俗事雜陳,瑣事纏身。
三次身死,又過十二年了啊。
蒼生就是個沼澤,誰進誰喘息不得。
偶爾的偶爾,去做真的想做的事吧。
娘親的話由在耳邊,說,江湖就是幾個打打鬧鬧,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們陪著你,他們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著他們……那就這樣吧,大家再齊心協力犯一回傻好了。
“藥力夠護你神識進幽冥一個來回,”陸淨仰面看掛在屋檐下的排鈴,低聲說,“去找他吧。”
清風攜雪,簌簌而落。
他走出門。
“陸十一。”
背後有人喊了他一聲。
陸淨沒有回頭:“謝就不必了,本公子知道自己有多瀟灑倜儻。”
“我是想說,你黃連放多了,太苦了。”
“……苦死你得了!”
房門“砰”一聲,被人怒氣衝衝地甩上。仇薄燈將青瓷碗放到桌邊,無聲笑了。他自袖中取出深黑漆金的面具,指尖一點一點描摹過狹長深刻的眉眼。恍惚間,想起陸淨先前說過的,某個人還在等著你帶他回家。
“不是的。”
仇薄燈輕輕說。
他十指點在面具邊沿,慢慢覆蓋上自己的臉,一如從前。
天高幾丈,路長幾裡?
地厚幾丈,鄉廣幾裡?
……不是他帶阿洛回家。
是阿洛在,他才有歸處。
迷毂燭芯爆開小小的燈花,火焰向上蹿起,房間倏忽明亮,又倏忽黯淡,仇薄燈的神識墜入黑暗。
……………………
天池山下。
陸淨盤膝坐於石上,一把秀麗的彎刀橫於膝蓋放著。出於年少俠客夢的情結,他習慣佩刀帶劍,但其實他真正的本事是一身神鬼莫測的毒。如今這個世上,敢且願意毫無戒備地飲下他熬的藥湯的人,隻剩寥寥幾個。
衣袂掠空。
一道人影落下。
“開始了?”
不渡和尚望了眼氣息封鎖的天池山,問。
陸淨點頭,他便過來,一手肘將陸淨擠開,毫不客氣地分了大半塊巖石,口中叨叨抱怨這一路好懸沒被左胖子的飛舟坑死。陸淨聽他抱怨,沒忍住,還是問:“禿驢,你覺得,他這次能成嗎?”
這不是仇薄燈第一次入大荒找師巫洛。
十二洲尋覓無果,他早就疑心過,師巫洛是依舊墜魔墮進大荒了,便如曾經以巫儺降天的方式,以神識往幽冥搜索,隻是一無指引,二無跡尋,一次又一次,總是沒結果……有一回,還險些被墜荒的天神發現。
“能吧,”不渡和尚說,撓了撓頭,“再不能就該瘋了。”
陸淨苦笑:“你覺得他現在沒瘋?”
不渡和尚低聲念,阿彌陀佛。
兩人忽然就明白了。
十二年來仇薄燈始終是太乙小師祖,不過是有人希望他被千嬌萬寵著,所以他就把自己活得恣意豪奢,憑一句“我以赤誠愛天地,天地亦赤誠愛我”撐起一個驕縱少年的朽殼,朽殼總有一日會倒塌的,可他還能把自己活成什麼?
一個瘋了,一個入魔。
“總歸是找到了。”
積雪滿川,落花滿河。
………………………………
靜水從玄冰下流過,他逆行在往昔的河。
光陰錯落,全是記憶。
這是三次死生之後,仇薄燈第一次見到南疆,見到巫族的萬水千山,在另一個人的記憶裡。重巘深綠,峭崿巍峨,博水蜿蜒在最高的巫山腳下,四處除了濃霧就是蔥茏老樹。草木一歲一枯落,白鳥唱老藤蘿。
細碎木屑,如塵飛舞。年輕男子坐在黑石祭壇上,低頭雕刻一節若木。
他的動作很生疏,還拿捏不好力度,有時候一刀過深,就直接毀掉了即將刻好的木偶。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停下來,睫毛低垂,銀灰的眼眸注視刻刀,仿佛在清晰地回憶什麼,然後換一個,從頭來過。
他好像不懂失落,也不知道挫折。
“要斜紋走刀,落鋒不能太重,”仇薄燈俯瞰看他,唇角微彎,“對啦,就是這樣。”
仿佛聽見了他的話,年輕男子走刀很快變得越來越穩,越來越輕盈。
細碎的木屑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很短的小雪,可周圍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時間其實已經過了很多年……他為阿洛設好凝形塑骸的祭壇時,笑言說,別看你現在知道了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還是很多不懂,有得頭疼。
……到時候再教你吧。
好。
他答應了卻沒來得及教。
可阿洛自己學會了。
仇薄燈在過往的時間裡走過,看他學刻若木靈偶,學鑄夔龍金镯,學取雪梅釀酒,一遍不會,就重復百遍千遍千萬遍。再沒有他這樣笨拙的學生,也再沒有他這樣執著的學生,在漫長的時間裡,一邊等待,一邊揣摩。
跌跌撞撞學怎麼去愛一個人。
這麼傻啊?
仇薄燈抿唇,欲笑先淚。
“阿洛,我們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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