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洗過山峰。
掛在骨矛上的月白裙帶,纏繞在樹枝上的慘白腸子,都被風吹得起起落落。
……更早之前,宗門裡還是山,還是海,女孩們手拉手,走在懸索上,她們要穿一模一樣的裙子,給對方扎一模一樣的頭發,一起分吃一塊桂花糕,一起偷偷議論,哪一峰哪一脈哪一個長老門下,新來了哪個小師弟,長得又高又好看。
她們長長的裙帶在風中飄著。
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一個渾濁的浪頭打過來。
將斷木,斷木上少女半截屍體,連帶著過多那麼多年,宗門裡明媚的陽光,女孩們手拉手,說說笑笑的時光,一起吞沒了。
八座卦山圍起的養龍池中間,一面面水鏡懸浮空中,投影出御獸宗內的戰局局勢。眼見最後一頭赤象倒下,西海海妖中躍出體生黑鱗的巨鱷,咬斷第五重峰脈門關處的鎮獸環狗咽喉,數百名撤退不及的弟子被幾十名披散白發的寒荒大妖圍困在山腳,終於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掌門!該起陣了!再不起陣,連第五重山脈的弟子也要死光了!”說話的是位青衫長老,她緊緊地盯著水鏡中被圍困住的那一百多名弟子。
百餘名弟子竭盡全力地向裡撤退,寒荒大妖被他們引動,逐漸逼近第五重山脈,但這些弟子也在接二連三地倒下。他們衣袖上的圖紋與青衫長老袖上的圖紋一模一樣。
那些都是她所管峰脈的弟子。
三十六城的屍體也好,百萬千萬跋涉在路上的難民也好,他們的悽苦他們的絕望他們的哀哭,都距離龍首千峰太過遙遠。盡管天天一口一個“蒼生蒼生”,可說到底“蒼生”就隻是一個概念,凡人在泥裡,仙人在雲天。凡人滄桑一百年,仙人彈指一揮間,因此他們很容易就可以用“凡人生老病死短暫無比,百年一過,又是新人新城池。”“想要更天楔,就必須有所犧牲。”來說服自己,來雖愧疚卻並不遲疑地支持了莊旋推動仙妖決裂,血祭天楔的計劃。
他們是為了西洲世世代代的蒼生,所以犧牲了此時此代的黎民。
此亦護蒼生。
然而,西海海妖的實力超出了原先的預計,原本隻是想佯敗誘敵深入,此刻卻成了真正的潰敗……“為蒼生犧牲”這一套說辭,可以用在三十六城上,可以用在百萬千萬絕望的難民身上,卻很難用在他們熟悉的宗門弟子身上。
有些是他們的徒弟,有些是他們好友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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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看著長大的孩子。
人心可以酷寒如鋼鐵,也可以柔軟如布帛,全看和自己有沒有關系。
水鏡裡,寒荒大妖逼近了落單的百餘名弟子,緩緩舉起手中的骨矛。
這些骨矛除了遠距離作戰時充當巨箭,在近距離下,它同樣是一柄柄可怖的屠殺武器。
“掌門!”
青衫長老焦急地催促。
“不行,”莊旋斷然回絕,其他長老目睹門下弟子被屠殺,或多或少神色都有些許異樣,唯獨這個男人就像連心帶骨頭都是鐵澆鑄的一樣,從未出現過一絲動搖,“他們還沒有完全入陣,等寒荒國的主力入陣!必須等!”
說話間,水鏡裡,寒荒大妖舉起了骨矛。
“靜蘇!”
青衫長老尖銳地喊了一聲,猛然向前邁出一步。
水鏡裡,一位容貌清秀的弟子被骨矛刺中胸膛,他雙手握住骨矛尖端,竭盡全力想制止它向前。皮膚冷青的大妖戲謔地看著他,唇角一扯,陡然裂出一個猙獰的森寒的冷笑。下一刻,骨矛一送一抽。
一潑血濺向天空。
青衫長老面上的血色似乎也跟著這一潑揚起的血一起消失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裡。
一動不動。
在寒荒大妖將門下弟子高高舉起,雙臂用力,將他們的屍體扯成兩段的瞬間,青衫長老忽然暴起,閃電一樣撲向冷冷立在銀龍龍丹前的莊旋。“簡芝!”“白長老!”驚愕混亂的喊聲中,莊旋掌門身影鬼魅般一閃。
金屬碰撞聲響起。
一柄虬龍狀的窄劍同時掉落在地面。
莊旋掌門身前一塊深青光甲漸漸散去,手握一柄赤劍,劍穿過青衫長老的左肩。
剛要搶上近前保護莊旋掌門的長老們停下腳步,彼此心下都有幾分駭然。
白簡芝算是宗門內除已故的顧輕水外,劍術最佳的一位長老,又曾將一以往來迅疾神秘著稱的青蛟的“驚鴻”神通熔鑄在自己的佩劍中。她猝然偷襲,在場的長老沒幾個有把握能夠及時擋下。
“掌門,白長老隻是一時受失控。”有與青衫長老交好者拱手求情,“還請掌門看在多年情面和時下險境的份上,網開一面。”
“帶白長老到一邊去。”莊旋抽出劍,吩咐道。
立刻,兩位長老半制半扶,架著白簡芝朝一邊走去。
“你這個瘋子!”白簡芝嘶聲大吼,“你根本就不在乎弟子的性命!你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今天御獸宗會死這麼多人,全都是為了你一己之私的野心!”
“一己之私的野心?”原本已經轉身,朝銀龍龍丹走去的莊旋忽然停下腳步,忽然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白長老,您如今倒知道一己之私了?當初我以眠金、秦黃、凇來三城城祝印,換你支持於我的時候,你怎麼不知道這四個字怎麼寫?!”
莊旋的語速陡然變急,透著一股譏諷。
“死三十六城城民的時候,你無動於衷,死其他峰脈的弟子時,你也無動於衷,等到死你自己峰脈弟子的時候,你終於知道心疼了?敢衝我出劍,怎麼不敢衝出去跟那些大妖廝殺,給你那到死都不知道師傅就是他親娘的雜種報仇?”
“你!”
白簡芝的臉色陡然赤紅。
“你什麼你?”莊旋冷笑,“你算什麼玩意,也配跟我說話?”
“姓莊的!”白簡芝聲音又尖又利,“你以為你自己就是什麼好東西?你當真以為別人不知道你這個掌門怎麼來的!當初柳大師姐怎麼死的?!雲二師兄怎麼死的?你自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瞞天過海,可也別把人當……”
後兩字沒有罵出來。
“夠了。”
盤腿坐在銀龍龍丹附近的三位師祖之一,不知道何時來到了白簡芝身邊,按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這一出好比是狗咬狗的鬧劇。
白簡芝臉色忽青忽紫,到底不敢在師祖面前放肆,硬生生將滿肚子火氣壓了下來。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太清師祖緩緩環視周遭,“行血祭,更天楔的計劃,是在場的諸位都同意過的事,爭執過失也沒有什麼用處。”略微一頓,他的視線落在水鏡的慘烈畫面上,“死了這麼多弟子,大家心裡不好受也是正常的。”
空氣沉鬱,沒有人說話。
隻有緩慢粘稠的流水聲。
卻不是雨,也不是海河。
是血。
八條體型最大的惡蛟被縛龍索固定在青銅網上。
蛟龍首下方都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卻並未完全將龍首斬斷。在妖族中也位居前列的生命力驅使惡蛟強健的心髒繼續搏動,將血液壓出,在如蛛網凹陷的青銅羅網上順著鎖鏈,匯聚到底部中心。
銀龍龍丹就懸浮在那裡。
八條血流,就像八根供養它的血管。
隨著同族血液的輸入,銀龍龍丹上,逐漸出現一道道赤紋。它看起來就像是一顆心髒,一顆血淋淋的心髒。
常餘峰的言長老站在靠近艮位的地方,雙手攏在袖子裡,沒有輕舉妄動。
太清師祖看著水鏡中不斷倒下的弟子,問道:“現在大家心裡什麼感受?憤怒?還是後悔?”
沒有人回答。
太清師祖搖頭:“我老了,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我心裡是後悔的。”
長老們面面相覷。
在此之前,太清師祖是最早支持天楔計劃的一位師祖。
“妖死了,西洲百姓也死了,簡芝的孩子,你們的徒弟,也都死了,”太清師祖聲音蒼老,“死了這麼多人,如果不後悔,又怎麼可能呢?”
大部分長老們神色黯然,莊旋神情冷戾,一言不發。
太清師祖嘆了口氣:“可事到如今,後悔又有什麼意義?西海海妖的實力的確比我們預計的更加強,犧牲的弟子也的確超出了我們原先的預計。但眼下,不論是我們,還是它們,都沒有和解的餘地了!”他一指水鏡上映射的累累屍體,“我問你們!就算妖族現在退兵,你們肯答應?!”
沒人回答,但言長老已從所有人臉上得到了答案。
“我再問你們,”太清師祖又一指越過山峰缺口,進入第五重山脈與第六重山脈之間的海河的寒荒妖族,“我們現在跟他們說休戰,它們肯答應?!”
依舊是不需要回答,便有答案的問題。
“這就夠了,”太清師祖淡淡地道,略一頓,他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別說死的是你們誰的孩子,就算現在死的是老夫,這場仗也得繼續打下去!除非御獸宗滅門,否則天楔就算把我們自己人也搭上去,也得給我更了!否則此後萬載,御獸宗就徹徹底底是西洲的罪人!人間再無御獸宗的立足之地!反之,假若我們真的能更天換柱,那麼就算這次死了再多人,死了再多妖,青史上我們留下的也是功績!誰起了後悔的心思,都給我掐死在肚子裡,否則休怪老夫無情。”
“是!”
眾人齊聲應和。
“莊旋!”
“弟子在。”莊旋掌門欠身。
“你來把握開陣時間,再有誰敢質疑你,老夫第一個出手殺了他。”太清長老寒聲道。
“是!”
太清師祖轉身回到銀龍龍丹旁邊,盤腿坐下,與另外兩位“太”字被的山門師祖一起,將手按在了銀龍龍丹上。
……………………………………………………
“真可惜,竟然沒有鬧出大動靜。”
一位荒侍看著水鏡中浮現出來的畫面,搖了搖頭,顯然頗有些失望。能墜邪成為荒侍的家伙,大多都是一些腦子不正常,唯恐天下不亂的神經病,見了熱鬧就想看,也不管對他們大荒自己的布局有沒有什麼影響。
他們位於距離御獸主宗所在的龍首千峰四五千裡處的西北隅,
這個距離堪稱遙遠,並不會被御獸宗發現,但對能借荒瘴而行的荒使和邪魔來說,並不算什麼。他們隨時可以插/手幹涉戰局。
不過,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荒君並未允許他們踏上西北隅。
“鬧不起來的。”懷寧君淡淡地笑了笑,“莊旋此人,城府極深。與其說他剛是動怒,倒不如說,是想借動怒,挑開御獸宗所有人最後一層遮羞布,斬斷所有人的退路。若那位太清長老沒有出言,讓他繼續借題發揮下去,效果會更好。
“比起什麼青史留名的君子言辭,小人做派的一條船威脅,更為有效。”
“原來如此。”說話的荒侍恍然大悟,急忙恭維起懷寧君,“不愧是荒君大人,洞察如火。”
“這些御獸宗的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家伙,到了這個時候了,還想玩敲打威懾那一套……”懷寧君搖搖頭,“等真正遷移天楔,莊旋第一個殺的,就是他們。某種程度上,御獸宗倒也當真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
“您是說,莊旋就像山海閣左梁詩?”荒侍揣測問道。
懷寧君失笑搖頭:“你把他們兩個放一起,簡直就是拿臭壤去媲美芳草,左梁詩隱忍八百載,雖也做了許多不得不為的事,但所行所為,是為了最後的清山鎮海。他就是個徹頭徹底的君子,被時勢逼得做了小人。”
“那更天楔,不比清山鎮海更君子?”荒侍跟隨他時間不短,知道這位懷寧君不怎麼在乎底下的人提疑發問,他更討厭的是,身邊跟隨的人都跟木頭一樣,隻會唯唯諾諾,什麼話都不敢說。
作為曾經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懷寧君有這樣的習慣其實有些奇怪。
也許是因為,曾經他常常同誰爭執議論,各執一端。盡管如此,已經沒有多少人有資格有膽量同他爭執,連提疑發問,也帶著投其所好的色彩,他也還是保留了這個聊勝於無的習慣。
“從人間的角度看重定天楔,的確是一件罪在當下,功在千秋的事,”懷寧君道,“但莊旋要更天楔,絕非他有多仁義,多目光長遠。而是出於仇恨。他出生在北地的雪城,目睹過象群踐踏的城池。無定的赤象群毀了他生長的家鄉,他就要徹底鎮壓妖族,毀滅妖族。在西海海妖進攻時,還要特地將赤象群充作第一波防線——如今,御獸宗的馭象已經盡數覆滅。這是一個以仇恨為生命的人,可怕的是,他的確有這種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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