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是投誠不殺,可這些裡長領隊們卻帶著金人尋工匠補鎧甲兵器,那些混蛋先找富戶搶錢搶人,沒有就殺,見血了拿的錢就多了。
「為了滿足獸欲,他們看見女人就撕衣服,連幼童和花甲之年的老人也不放過。
「那強壯點的男人,就當牲口戲玩,先趕在一起,然後慢慢包圍成圈,一刀一刀刺死。
「他們放火燒屍體,煙塵不絕,濃霧漫天,搶夠了金銀,發泄完獸性,便誘騙城中百姓出來,然後再進行屠殺!
「這個時候殺人隻是為了泄憤,為了那些城中守城的將領,給他們帶來的損耗發泄……」
說書先生本激動得唾液橫飛,講到最後嘆氣搖頭:「金人攻下的城池,沒有幾個活口。」
底下坐了一個男客,似乎真的被嚇到了,連喝幾杯水,又喊小二添了一壺茶。
最後他問:「這金兵……不會打到我們這邊來吧?」
說書先生對底下的反應很是滿意,他撫了撫胡須:
「自從薛將軍下臺,金軍說是感受到了我們的誠意,已經和咱們籤了臨城之約,咱們年年納貢,應當是不會出什麼事的。」
「宵小之言!」
一聲怒吼響起。
劉直醉醺醺地起身,對著臺上的說書先生大叫:「金人如此殘暴!怎會因為什麼臨城之約,就不過來攻打我們了?」
他今日是一個人來的,周圍沒有什麼狐朋狗友打手家丁,此刻又醉得毫無威脅。
說書先生氣得吹胡子瞪眼,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被另一個客人搶先道:
「怎麼,劉大統領你好歹也是官職,帶著咱們城裡眾多民兵,那到時金軍若是來攻城,你可先別嚇得屁滾尿流趕緊開城投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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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酒客茶客哄堂大笑起來。
醉得站不穩的劉直卻正色道:「若金軍真敢入咱們城池,我左一拳打倒一個!右一拳打倒一個!非要打得他們哭爹喊娘,後悔來這!」
眾人的笑聲更大了些。
酒館老板嘆口氣起身:「劉大老爺,您可比金軍可怕多了,這金軍應該不會賴賬吧?您看您啥時候有空把這個月的賬單結一下?」
然後劉直就被酒館裡的兩個跑堂架著扔了出去。
近日已經入秋,夜裡的天氣冷了許多,我把他從牆角扶起來,搖搖晃晃地往他的住所走。
他醉得厲害,卻依舊言語不清地問:「左一拳,右一拳,打跑他們……」
我隻當在哄醉鬼,對他應道:「對,你能打跑他們。」
倚在我身上的重量猛然間輕了很多。
我扭頭看向劉直,他的眼神突然清明了許多,他又問我:「你真的信我?」
我也站直了身體,說:「我真的信。」
然後我看他又眯起了眼,身體又搖搖晃晃地靠向我,嘴裡嘟嘟囔囔:「怎麼老是做夢……」
後來到了他家門口,他家僕人接過去,給我道謝:「麻煩姑娘了,我們少爺最近在和我們老爺鬧別扭,說了氣話也不讓我們去找,我們正在幹著急……」
我點了點頭,把他送走以後就回了怡春院。
薛琳前日開始接客了,她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太守。
她倒也平靜,不管是接客前還是接客後。
我給她燒水洗澡,讓她坐在浴桶裡,用浴瓢一下一下衝洗她渾身的青紫和牙印。
她突然對我開了口,她說:「你知道嗎?這個男人以前是我爹政敵的下屬,卑微諂媚的一個奸佞之徒……」
她重重喘著氣,指尖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她的眼淚流下來,我第一次見她哭,無聲無息,連哽咽和抽噎也沒有。
就是洶湧的淚水從她眼裡流下來,流到她遍體鱗傷的身上,流進浴桶裡。
我握住她不停發抖的手,沉默了許久後開口道:「你看,死掉多簡單,活著才難。」
7
劉直來找我實在是我沒有想到的。
但是他確確實實的來了,吊兒郎當地站在怡春院門口,把媽媽嚇得在屋裡團團轉,覺得他是想來白嫖。
「這劉直不是很煩女人嗎?今天是要幹什麼?不行,得找個理由把他轟走。」
「我去吧。」我擦了擦因為洗衣而湿漉漉的手。
媽媽走過來,拉著我蹙眉道:「都說了這些粗活不用你來幹,交給新來的小丫頭就行。」
「我也闲不住。」我笑了一下:「我就去門口看一下。」
劉直今天還是一個人,見我的時候還微微揚起了頭。
我走過去,見他從兜裡拿出來一個耳墜。
他問我:「這個是不是你的?」
我看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答話,就又聽他問:「那天晚上是不是你送我回去的?」
我點點頭,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還給你。」他說。
然後把耳墜遞了過來。
我收了起來,看他轉身要走,走了一段又回頭望向我。
見我還站在原地,他又走回來。
他對著我張了張嘴,聲音很輕很低,他說:「謝謝你。」
我怔愣了一下,對他笑了一笑:「沒事。」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和他熟悉了起來。
但那之後,他偶爾會喊我一起聽書,或是讓人送來一些小吃。
張鈺那天來找我的時候,身上帶著傷,臉色很不好。
他的額角嘴角都帶著青紫,我準備去給他上藥。
他悶悶攔住了我:「沒事阿姐,等兩天就好了。」
「你和誰打架了?」我問。
「陳子恆。」他不太高興地說:「他們四個打我一個,都沒佔到便宜。」
我笑起來:「那你挺厲害。」
「還行還行。」他撓撓頭,又突然正色起來:「阿姐,我覺得你最近和劉直走得太近了。」
我準備給他剝雞蛋的手頓了一下,抬頭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應該是察覺到我的不悅了,但是還是咬咬牙繼續道——
「阿姐,這個劉直真的不是良人,他曾在書院打過夫子。師者,父也,傳道者也。
「夫子應當是被當作父親敬重的,打夫子是謂不孝,不重道。
「前幾日他還當街欺凌弱小,把一位欠債的老人打成跛腳。
「他自己家裡有錢卻處處赊賬。他還買官作威作福……
「城裡誰不討厭這個魚肉鄉裡的惡霸?阿姐,你怎麼就糊塗呢!」
我沒理張鈺,隻是輕輕用熟雞蛋擦著他的額角。
他見我不應,拽住了我的手,急急道:「阿姐,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我放下熟雞蛋,盯著他說:「張鈺,我沒讀過書不識字,但是我也知道,若是想被人尊重,要有相匹配的德行,不管那個人是不是老師。
「欠債還錢乃天經地義,並非是誰弱誰有理。他赊賬又沒有在你開的酒館赊,與你何幹?」
「阿姐你這是偏要幫他說話!」
張鈺氣得突然站起來:「他這種壞人和惡霸,受全城人唾棄和鄙夷,和他在一起就是自毀前程!」
我平淡道:「張鈺,從我來到怡春院的時候,我就已經沒有前程了。」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駁我什麼。
可終究沒再說話。
我繼續道:「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向往聖賢,年紀又小,很多事情分得太過鮮明,我理解你的意氣用事,理解你的人雲亦雲。
「但是一個人的好壞不該被世人所定義,不是對你好的才是好人。」
送走張鈺以後,我才發現劉直倚在牆邊,手裡提著一籠包子。
頭頂的燈籠被風吹得一晃一晃,映在他的臉上的燭光也是或明或暗。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隻聽他嗤笑一聲。
然後他走過來遞給我說:「涼了。」
我接過去說:「謝謝。」
然後他要走,又像上次一樣,走了幾步又拐回來。
他說:「我看見你了,在街角打人的那次。」
籠子的竹提手還帶著點他的體溫,我握緊了,然後「嗯」了一聲。
「那人上次就要把他女兒給我抵債,我沒有要。」
他說,「女人麻煩,看見我就哭,那姑娘可能會怕我,所以我沒有想到,他女兒會死。」
他抬起頭,用無所謂的語氣道:「所以我看見他就煩,就想打他。」
8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已經過去數月。
這幾月裡,小靈子長高了些許。
薛琳闲時教我識字,經常默寫溫習兵書。
張鈺知道薛琳接客後沉默了許久,但他並沒有再說什麼。
劉直還是經常和人打架,今天惹了這個,明天擾了那個。
他打架不挑人,看不順眼的也打,太守的親戚也打。
他家算得上大戶,母親早逝,父親又隻有他一個兒子。
「無法無天的大惡霸。」那些人都這樣說。
就算再仗勢欺人,帶的人再多,他有時也會受傷。
然後他就會從後門偷溜進來,再來敲我的門。
我的房間放了一些傷藥,大部分都被他用了。
「真奇怪。」他對我說:「你竟然不怕我。」
我用白酒給他擦了擦肘間破皮的傷口,問:「你又不吃人,我有什麼怕的。」
「可是很多女人見我就被嚇哭,還大叫著不讓我靠近。」他冷哼道:「很吵。」
熟悉了些我才知道,原來他真的很聒噪,他話很多,卻很討厭話多的人。
「你有爹嗎?」他的話題一向跳脫,突然問了一句。
「有。」我說。
這好像是我爹死去的第四年,我對他的印象卻已經開始模糊了。
「我覺得我說的是廢話,沒你爹怎麼有你呢?」他笑著說。
「對。」我應和他。
「你這人還真的覺得我說的是廢話?」他還氣衝衝地追問。
我啞然失笑:「那我應該說什麼?」
「你這人沒誠意。」他站起身就走:「你早點休息吧,我要回去了。」
「好。」我應了他一下,然後轉身把藥箱收起來放到櫃子裡。
準備收拾桌子的時候,我看見他坐的椅子上放了一塊銀子。
我愣了一下,但是並沒有扭捏,直接收了下來。
這次離去後,劉直很久沒有再過來找我。
我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時,是他爹去世了。
我隱約覺得,他對自己的父親似乎有著莫名的感情。
每次提到這個話題,他都似乎要鼓足勇氣和我說些什麼,然後長出一口氣後又說,算了。
我知道他不想說,便並沒有追問。
那天晚上,我撐著傘來到了劉直家。
這是我第一次進去他家的院子,很大,吊唁的人很多,大都也穿著錦衣華服。
我那寒酸的裝扮與這裡顯得格格不入,但是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
我等了很久,等到幾乎所有人都走光了以後,徑直走到跪在大堂的劉直旁邊。
我給他遞了一杯水。
他抬頭看見是我,接過去放在地上,並沒有喝。
夜越來越深,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守在門口打盹的家丁似乎已經睡了過去。
「我爹,其實挺煩人的。」跪在地上的劉直突然沙啞著嗓子開口。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離他近了一些,雙手交叉放在身前,默默地做著他的聽客。
「他脾氣很臭,小時候不聽話,經常打我,打得很兇的,我娘在的時候還會護我一下,我娘走了就沒人理我了,隻能挨他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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