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悲傷,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種無法掌控的情緒在她的心口處奔騰。
突然想起小時候,隔壁家的驢韁繩斷了,那驢尥蹶子跑,撒歡跑到東邊山上,一群村民在後面追趕吆喝,可驢就是不停下。
至今記得,那驢子高高揚起的蹄子,以及被風往後狂吹的短鬃毛。
她一直以為驢子是溫馴的家畜,拴著韁繩戴上驢套,可沒想到它竟然可以這麼肆意狂放。
現在,她的胸口那裡,就有一頭這樣的驢子在瘋狂地奔跑,肆意地撒歡。
那種躁動情緒像是春日裡洶湧而出的河水,幾乎將她淹沒。
她微微張開嘴巴,大口呼氣,瞪大湿潤的眼睛。
黑暗中,她好像又看到了他那雙深如黑潭一般的眼睛。
她羞燥得不能自已,猛地抬起顫抖的手,捂住了臉。
這一日,顧穗兒晌午過後便歇著,整個人睡得昏沉沉的,一直到了晚間時分才醒來,她看看時候,覺得自己應該過去老夫人那邊請安了。
最近老夫人看她身子越來越重,便說她不用過來請安,就好好歇著吧,天氣冷,來回走也怕她受風寒。
可是顧穗兒心裡明白,自己是鄉下來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懂的,本就處處不如人,若是再不勤快些,又憑什麼能活下去,總不能一輩子靠著肚子裡的小蝌蚪。
所以她依然堅持著過去老夫人那邊請安,早上涼些就多搭件衣裳,路上累些就讓安嬤嬤扶著過去。
現在蕭珩命人給她做的衣裳也都做好了,從秋天到冬天穿的都齊全了,而侯府也開始統一給做衣裳了。
她感覺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喜歡看自己穿她們送的衣裳,而蕭珩卻不喜歡自己穿別人的舊衣裳,想來想去,她決定,去請安的時候穿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送的,回來就趕緊換上蕭珩讓人做的新衣裳。
安嬤嬤嘆氣:“小夫人,你這樣也忒累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是三少爺給你做的,又不是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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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顧穗兒有時候是很倔強的:“兩位少奶奶送我衣裳那是看得起我,我如果不穿了,她們說不得會不高興的。”
安嬤嬤:“也許她們根本不會在意這種事。”
顧穗兒:“萬一在意呢。”
安嬤嬤再次嘆息:“小夫人,你就是太想著別人了,總怕別人不高興,小心翼翼的,最後還不是委屈自己。”
顧穗兒:“我不覺得委屈啊,能讓大家都高興,我就挺高興的。”
這是真心話,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是好心,送給自己的那些衣裳都是上等好料子,平時待自己也極好的。如果自己有了蕭珩給自己做的舊衣裳便把她們的扔一邊,她們便是不生自己氣,但自己卻覺得不好,平白辜負了人家一片好心。
安嬤嬤無奈:“算了,你這樣也行。”
畢竟在這侯府裡沒什麼根基,也沒可以依仗的娘家,隻是一個小妾而已,老實本分,勤快招人待見,多做點討喜的事,總是不會吃大虧的。
她穿戴好衣裳,拿出來兩個手帕,一個繡的翠竹,一個繡的牡丹,這是分別給蕭槿和表小姐陸青怡的。
過去先見了老夫人,老夫人摸了摸她這肚子,又噓寒問暖一番才算了。恰好這時候蕭槿和陸青怡過來了,她就把帕子給了這二人,蕭槿自不必說,陸青怡是眉開眼笑,滿面驚喜。
“謝謝你小嫂嫂,我隻說你如今肚子大了,不好操費這心,沒想到你竟然還記著給我做。”
旁邊老夫人笑呵呵地說:“你們哪,都看咱穗兒好脾氣,就使勁欺負,仔細回頭讓你們三哥知道了,可是給你們冷臉子!”
蕭槿聽了,故意道:“哎呦,別提那三哥了,那真是有了小嫂嫂就不理會我這個妹子了!虧我以前屁顛顛地跟著他哥哥前哥哥後的!”
顧穗兒發窘,低著頭不吭聲。
陸青怡笑拉著蕭槿:“你快別瞎說,你以為是個人都像你這麼亂開玩笑!”
老夫人也從旁道:“就是,你三哥不是要帶著你們過去桂園,小心他改了主意!”
桂園……那可是蕭槿的命門,她這幾年正念叨著呢,當下馬上改口:“我三哥對我最好了,當然會帶我去!”
正說笑著,蕭栩從外面進來,先向老夫人請安。
她如今已經考完了女學的考試,便向老夫人說起女學考試如何如何,老夫人也細細地問了,最後道:“這次你考得不錯,隻盼著能進去,到時候你和你姐兩個人也有個伴兒!”
蕭栩抬起眼,看了下旁邊的蕭槿,笑道:“我哪能和姐姐比呢,姐姐見聞多,學識廣,我學三輩子都不行的。”
老夫人雖然最憐惜蕭槿了,不過她喜歡女孩兒,對蕭栩其實也頗為憐惜的,當下摩挲著她的腦袋:“這沒什麼可比的,一人自有一人的好,你的好處,自然是你姐姐沒有的!”
蕭栩卻埋怨道:“可是你和哥哥們都疼愛姐姐,不疼愛我。”
老夫人:“這說哪裡話,傻孩子!”
蕭栩挑理兒:“那三哥怎麼帶姐姐和陸表姐去桂園,卻不帶我去。”
……
大家一時無言,老夫人看著她不高興的樣兒,還能說啥,連忙安撫說:“這有什麼,你之前忙著女學考試,就沒應這個,如今你考完了,等趕明兒你三哥和你姐去,自然帶上你!”
蕭栩聽了,頓時歡喜了,頗有些得意地掃了旁邊的蕭槿一眼,之後才喜滋滋地道:“謝謝老祖宗,老祖宗原來對我最好!”
那樣子,頗有些對著蕭槿顯擺的意思。
老夫人看著這小孫女,一時也是不知道說什麼。
其實人都說她更偏疼長孫女蕭槿,隻以為她是重嫡庶的人,隻愛嫡出孫子孫女,不喜庶出孫子孫女,可天地良心,她也是冤!
都是她親生兒子的兒女,她犯得著分什麼嫡庶,實在是這小孫女兒,明明是和蕭槿一樣吃穿用度長大的,但是那氣度那性子那腦子,都是和蕭槿沒法比的。
你聽聽這說的話,明明也是及笄的姑娘了,跟小孩子鬥氣似的!
怪不得她一直喜歡明理大氣的姑娘,就不愛這股子小家子氣!
老夫人暗自嘆息。
嘆息之餘,恰好看到了旁邊的顧穗兒,不免又是一陣心疼。
這孩子真是恭敬謹慎,做起事來小心翼翼的,雖不是她喜歡的那種能上大場面的姑娘,不過她還是一看就心疼。
或許,這就是緣分吧,對了眼緣。
在老夫人那裡陪著說了一會子話,恰好燉的燕窩羹過來,她也跟著吃了一盞,又坐了一會,便趕緊回去聽竹苑了。
她得趁著蕭珩還沒回家,先把衣裳給換了。
這幾天他隻要回家了,就會把她叫過去認字,還會檢查她白天在家練字的情況。
所以她都是在他沒回來前就偷偷摸摸換了衣服,好讓他高興。
可是當她來到聽竹苑院牆外的時候,就發現有點不對勁。
往常有些懶散的灑掃僕婦正蹲在那裡賣力地清理落下來的竹葉,那種幹勁,和往常不太一樣的。
而就在聽竹苑不遠處的高牆下,她還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影立在那裡。
是江錚和胡鐵。
她也是最近才慢慢明白,因為這聽竹苑有了女眷,也就是有了她,所以那兩位男侍衛都不進院了,隻是遠遠地立著,等候蕭珩的吩咐。
看到這兩個人,她的心便沉下來了。
有一種做賊被逮住的感覺。
一定是蕭珩回來了。
低下頭,她看了看,現在身上穿著的是二少奶奶送的夾袄,大少奶奶送的裙子,一點不舊,挺新的。
如果騙蕭珩說這衣服也是他派人做的,他會信嗎?
作者有話要說: 蕭珩:你說我會信嗎?
第19章
當然不行的。
顧穗兒知道,騙人是行不通的。
謊話編得再圓,隻要他用那種看透一切的眼神掃一眼,她馬上就得露餡了。
所以她還是低著頭,乖乖地,想做錯了事的小丫鬟一樣走進了院子。
一進去,就看到了坐在翠竹下的男人。
翠綠的竹葉下,男人一身寬松白袍坐在竹椅上,修長好看的手裡拿著一卷書,正低頭看著。
他應該是剛剛沐浴過的,頭發還沒有幹透,額上系一根絳紫色鑲寶石的抹帶,那絳紫色緞帶便和墨色長發一起披散在肩上,點綴在柔軟的白袍上。
秋風偶爾起時,竹葉窸窣,他白似雪的袍角被悄悄掀起,又落下。
他修長好看的手指輕輕抬起,翻開一頁書。
顧穗兒在這一刻,忘記了呼吸。
她站在那裡,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她不知道原來男人可以把白色袍子穿得這麼豔美,也不知道原來有人僅僅是坐在那裡便可以有這麼優雅高貴的姿態。
腦子裡懵懵的,隻痴痴看他,天與地在這一刻都不存在了,她自己也消失了,這個世上隻有他。
“過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男人已經放下手,抬頭招呼她。
她沒動。
聽到了,但是兩腳不聽使喚,她傻傻地看著他。
“過來。”男人依然是同樣的神情,依然是同樣的語氣,說出了同樣的話。
這次顧穗兒終於回魂了,勉強找回點力氣,抬腳,走近了。
男人微抬起頭,凝視著她,好一番把她打量。
顧穗兒一直覺得,他的眼眸像山後面黑龍潭的潭水。
不過現在,她發現好像不是的,他的眼睛裡有火,燃燒在寒水之上的火,能把人融化掉的燙。
她的心緩慢而清晰地收縮了下,握緊拳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天,他的唇擦過她的臉。
她以為,之後他會做些什麼。
心裡是期待的。
因為期待,隻要一靠近她,心跳就砰砰砰的。
可是後來她發現,他什麼都沒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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