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躺的她聽著窗外風吹竹林的窸窣聲,突然就想起蕭槿的曾經說過,說蕭栩當年在窗外種竹,是最喜深夜讀書時窗上那點竹影婆娑。
她隔著帳子望向窗戶方向,努力地想體會到他說的竹影婆娑,不過看來看去,卻什麼都沒有。
或許讀書人的雅致和喜歡,她一時半會是摸不透的。
“小夫人,你睡吧,外面的事,你也幫不上忙,白白操心,如今還是好生休息,養好胎才是要緊。”
安嬤嬤和顧穗兒相處了這麼兩個月,對她的性子摸得很透,知道今天出了這麼大事,她必然是不安的。
“嗯,我知道的,安嬤嬤。”
顧穗兒倒是平靜得很:“我也想明白了,什麼公主皇上,我都不懂,對上他們,我也沒什麼辦法。我這麼一個鄉下來的姨娘,隻想著保住肚子裡的小蝌蚪,隻要他好好的,我不管其他,怎麼都行。”
隻不過終究惦記他,怕他有什麼不好。
想一想,還是問道:“三爺……現在回來了嗎?”
“沒呢,不過小夫人你也不用擔心,三爺能出什麼事,皇上對咱三爺賞識得很,頂多是說幾句,再罰一下吧。”
安嬤嬤顯然也是心裡沒底,不過還是努力安慰著顧穗兒。
“我先睡吧,安嬤嬤,你記得讓丫鬟把雞湯給用溫水暖著,也不知道三少爺在外面用膳了嗎,如果沒,也好讓他吃點東西。”
“小夫人,你放心吧,這個忘不了的。”
顧穗兒聽了這話,總算是稍微安心,躺在榻上,閉了眼睛,放松了身子,讓自己慢慢睡去。
蕭珩把顧穗兒送回家後,便去了宮裡。
他今天先是帶著顧穗兒在桂園裡當著全燕京城的侯門貴族四處賞花用膳,之後又為了顧穗兒把昭陽公主給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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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自然鬧得很大。
昭陽公主回去後就對著孝賢皇後好一番哭訴,孝賢皇後直接去找皇上了。
蕭珩過去的時候,景康帝才剛剛把孝賢皇後給勸走。
“阿珩,你這都在鬧什麼!”景康帝看蕭珩跪在自己面前,也是嘆息:“昭陽什麼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微臣知罪,請皇上責罰。”蕭珩話不多,單膝跪地,低首認罪。
“朕早就教過你,處理一個問題有一百種辦法,你為什麼選擇了最麻煩的那種?”
景康帝臉色不好,捏著手裡的玉獅子鎮紙,不悅地看著蕭珩。
“微臣錯了。”
蕭珩簡單的四個字回上來。
“你——”景康帝氣結,噎了下。
景康帝不再說什麼,蕭珩就跪著。
因今日是私召,並沒有穿官服,蕭珩身上是絳紫色便服,他生得身材颀長,猶如松柏,如今即使是跪著,依然背脊挺直,氣勢冷凝沉靜,更兼那面容如冰似玉,端的是世間少見美男子。
景康帝凝視著跪在那裡的如玉兒郎,半晌終於幽幽地嘆了口氣:“起來吧。”
蕭珩聽令,起身:“是。”
一旁的大太監馬上過來,遞了一個杌子。
蕭珩淡道:“謝過胡太監,不過微臣還是站著吧。”
景康帝:“坐。”
蕭珩坐下。
大太監上了茶水,先給景康帝倒了一杯,之後又倒了一杯,親自遞給了蕭珩。
御書房裡,君臣二人慢慢地品著,茶香繚繞,兩個人都沒說話。
一直到後來,景康帝在呷了幾口茶水,終於心情好多了後,才慢悠悠地說:“你素來性子冷清,沒見過你對什麼人上心過,這次倒是讓朕大吃一驚,也不過是一個妾室罷了。”
蕭珩放下茶盞,低首,神情恭敬而冷然:“回稟皇上,雖隻是妾室,可她腹中是臣的骨肉。她身子羸弱,又曾遭虎狼之藥,這一鞭子下去,怕是殃及臣的骨肉。”
他這一說,景康帝倒是微怔了下。
雖是晚間時候,御書房的燈火卻亮,景康帝凝視著蕭珩的眉眼,卻看到了那素日清冷的眼眸中閃過的護犢之情。
一時倒是笑了,嘆息。
“我早說過,還是要成家才好。”景康帝想起過去:“男兒隻有成了家,這性子才能穩重起來,知道瞻前顧後了,也知道思慮周全了。王忠治說什麼治國齊家平天下,我看那都是放屁,還是先要齊家,才能治國。”
王忠治是當朝的一位能臣,治國齊家平天下是他提出來的,景康帝頗為不滿。
景康帝在外人面前自然是肅穆威嚴的皇帝,不過私底下,他說話其實很隨意。
他總覺得,以前的蕭珩看似性子涼淡,其實就是一匹脫韁的馬,讓他頭疼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現在好了,房裡有了女人,也將有個孩子,他這心也能收一收了。
“皇上說得極是。”蕭珩面無表情地這麼誇道。
“我既然說得對,那你以前怎麼不聽?”景康帝挑眉反問:“早說讓你成家,你說你看中過哪個?”
“……”蕭珩無聲。
“你啊,就是不聽我的話,明裡恭敬,暗地裡任意妄為,你已經十九歲了,等孩子生出來差不多二十,這都弱冠了,你看看大皇子,十六歲就有了孩子,再看看二皇子,十五歲成親,十七歲已經有了兩個,再看看三皇子……”
說到三皇子,皇上才想起來三皇子十八歲了還沒成親,隻好打住不提。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繼續叨叨蕭珩:“男兒家,不成家怎麼能行?便是不成家,也要在房裡放幾個女人,你說你以前,就是不懂事,我給你指了那麼多好姑娘,你竟然一個沒看中……”
“皇上。”蕭珩突然出言,打斷了皇上的話。
“什麼?”
“皇上以前給微臣指的那些姑娘,不是太醜就是太笨。”蕭珩淡淡地道:“沒有一個好的。”
“你——”這下子可把皇上氣得不輕。
他指給他的,做正妻的不是國公家的嫡長女,就是異姓王家的嫡生郡主,連普通侯府家的女兒自己都不想配給他!
指來指去看他都不喜歡,便挑了宮裡最美貌的秀女讓他挑,他卻統統看不上,最後沒辦法,隻好隨便送了兩個過去服侍他。
這世上,有比他更盡心盡力的皇帝嗎?
隻可惜,蕭珩是不領情的。
蕭珩挑眉,慢吞吞地繼續道:“你許的那些,沒有好的。”
景康帝半晌無言。
旁邊的大太監恭敬地低著頭。
他已經習慣了。
景康帝作為堂堂天子,就連皇後在他面前說話都是恭恭敬敬的,唯獨這位睿定侯府的三公子,那真是……一言難盡。
過了一會,景康帝自己緩過來了。
他咳了聲:“阿珩,等孩子生了,記得抱過來,給我看看。”
蕭珩恭敬冷淡:“是,微臣會記得。”
景康帝品了一口茶:“哎,我現在算是明白,我已經老了,連阿珩都要當爹了。”
他這一句感慨,蕭珩聽在心裡,卻沒言語。
他抬起頭,望著龍案後的九五之尊,發現他臉上的紋路果然已經很深了。
一時倒是想起,他四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那時候他正當壯年,把他抱起來。
被抱在懷裡的蕭珩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位當朝天子眼中的慈愛。
蕭珩垂下眼,突然想問景康帝一個問題。
他抬起頭來,望著案上那個已經顯了老態的帝王,問道:“皇上,微臣問你一個問題。”
景康帝看他一眼:“你問。”
蕭珩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問道:“我想問皇上,當人家爹,是什麼感覺?”
景康帝聽了,倒是意外了下。
他望著案上一疊一疊的奏折,思索片刻,才緩慢地道:“大部分男人都會當爹的,皇帝也會當爹,平民百姓也會當爹,可都是當人家爹,平民百姓家的爹和皇家的爹卻是不一樣的。”
蕭珩聽得認真,問道:“有何不同?”
景康帝的龍眸凝視著蕭珩。
“尋常百姓家,父子就是父子,可是在這帝王家,父子除了是父子,還是君臣。且先有君臣,後有父子。”
御書房裡的燭火跳躍了下,旁邊伺候著的大太監依然低頭恭敬地立著。
景康帝沉厚威嚴的聲音中竟然帶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顫音。
“平民百姓也是人,九五之尊也是人,但凡是人,心都是肉長的,當爹的心思都一樣,都希望兒女好。隻可嘆,生在帝王家,命裡就該承受這帝王家的人倫之道!”
蕭珩默立在那裡,淡聲道:“微臣明白了。”
屋子裡再也無聲,蕭珩品完了手中的茶,起身就要告退。
景康帝的手握著龍案上的案卷,淡聲提醒道:“阿珩,再過兩個多月孩子就要出世了吧,記得先給孩子取好名字。”
蕭珩道:“是,皇上。”
景康帝默了片刻,抬手取出了案上的紙:“這裡,是朕昨日列出來的,你先看看吧。”
大太監上前,取了那張紙,遞給了蕭珩。
那御紙上果然有景康帝御筆親書的名字,約莫有二十幾個,有男有女。
蕭珩雖粗略看,卻也知道那上面名字都是費了心思的,愣了下,之後低首,恭敬地道:“謝皇上。”
蕭珩自皇宮出來時,宮門已經關閉了,不過他是龍騎衛的總統領,他的手牌可以隨意進出皇宮的。
進宮的時候並沒帶侍衛,出了那偌大的宮門,他一人一騎。
八月秋月已經西斜而去,宮門前未及打掃的落葉被吹得絮絮而起,夜闌深處,唯有他的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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