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回到雲夢,終於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當穩婆。
因我懂醫,非但能接生嬰孩,更能治婦人之疾。
漸漸地,在十裡八鄉,有了些名氣。
自城中回到鄉下後,我忙於接生,無暇顧及其他。
婦人懷胎生產,何等艱辛危險,又逢難得黃道月份,生產婦人比之往常更多。
又一輪旬假,羽涅回到家中,兩夜不眠,切藥,熬藥,捏藥,備下十數瓶止血丸。
我抽空詢問,荀晉雲可有為難他。
「不曾為難,隻一直問我關於娘親的事。」
羽涅看向我,「他與娘親,是舊識嗎?」
我垂下眸,輕應了一聲。
羽涅又問:「娘親不喜他?」
再次得到了肯定的回復後,羽涅點了點頭:「孩兒明白了。」
自那以後,羽涅再沒有問過關於荀晉雲一句。
如此平靜地又過了一旬。
再見到荀晉雲時,當朝國公的儀仗車駕,驚動了小小的雲夢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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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涅冷著臉從車上跳下來,緊跟著,婢僕將漆紅描金的矮凳擺在車旁。
荀晉雲與兩個孩童,一起走下了車。
那是一對長相精致的雙生子姐弟,模樣出眾,眉眼五官與我並不相似,全然得了荀晉雲的好容貌。
「娘親。」
羽涅跑向了我,身體擋在我身前。
我見他手腕有被拉扯抓住的紅痕,頓時有些心疼。
荀晉雲看向我,又低眸對兩個孩子道:「去吧。」
雙生子有些不情不願,但還是乖順地走向我。
而我,隻覺得渾身發冷,寒戰不止。
我為他們在鬼門關前走了無數回,生產時止不住血,生命從身體裡流逝的恐懼感,至今歷歷在目。
不是沒有過舐犢情深。
我曾在雪夜裡,偷跑進他們的院子,堆起四個雪人,讓他們一出門便能瞧見,一家四口,爹娘俱在。
我也曾在女兒高熱不退,藥石無靈時,毫不遲疑地割肉放血,盲目相信至親之血,畫符作法祛百病的荒謬之論。
始終記得,在他們被強行抱走時,我死死抓著嬤嬤的衣袖不肯松手。
「你這樣的出身,如何撫育得了他們?
「老夫人要親自養著,容不得你說一個不字。
「再者,你是親娘,待他們長大,依舊與你親厚。」
可當他們長大後,非但與我不親,反而對我狠心。
府中的丫頭與小廝珠胎暗結,怕被知道了撵出去,一直藏著肚子,生生瞞到七個月,恰被我撞見了,她驚嚇之餘,胎動提早發作。
人命當前,十萬火急,焉能坐視不管?
我便將她的孩子接生了出來,嬰孩呱呱墜地的同時,柴房門倏地被踹開。
老夫人震怒,請出家法,當眾抽我十鞭。
脊背皮綻,血肉模糊,我趴在地上,疼得冷汗直流,狼狽不堪。
我的女兒抱著老夫人的腰,一眼不願看我,我的兒子滿目怨懟地指著我說:
「自墮身份,失了體面。
「你不配做我的母親!」
9
「母親。」
雙生子站在我面前,低頭喊人。
「少爺小姐隻怕認錯人了,」我微微笑著,謙卑低眸,「民婦區區一個穩婆,如何配做你們的母親?」
我沒錯。
即使那孩子是「孽種」,即使那丫鬟是「淫婦」,即使接生是三姑六婆、市井的婆娘才做的事,但我依舊沒有做錯。
10
荀晉雲如此大張旗鼓地來,徹底擾了我與羽涅的平靜。
他們走後,鄉裡鄉親不住地問,那謫仙般的公子爺是誰,那對粉雕玉琢的孩童又是誰?
我想了想,對他們說:
「那雙生子的母親,生產時血崩不止,險些一命三絕,公子爺的母親言明,保小不保大,但我……讓她活了下來。
「我於他們而言,有點滴恩情,有些微功勞,僅此而已。」
我並不知曉,為何荀晉雲要帶著孩子來見我。
我也不想去猜。
已經不重要了。
南村的兩個產婦將要發動,提前與我打過招呼。
止血藥,坤寧丹,丹參丸,布巾,剪刀,銀針……查驗三遍後,我又仔細審閱一遍脈案,盤算可能出現的種種狀況。
這才是值得耗費心神的事。
11
荀晉雲將一對兒女,送入城中書院,與羽涅成為同窗。
那學院再好,也隻是雲夢郡治下的鄉學,如何敢怠慢國公之後。
沒幾日,掌院便託詞修繕校舍,將學子放回家中。
荀晉雲又一次「送」羽涅回來。
這次,他沒有隻在車駕前與我相望,而是走到我面前,低聲說:
「嫣兒病了,她想見你。」
我看向雙生子中的女孩,她臉上有些恹色,夏日裡還披著精巧的鬥篷。
我不為所動,淡聲道:
「既是病了,就該返回城中去看大夫,抑或,回京都尋太醫救治,天色已暮,早些走吧。」
我喚了一聲羽涅,轉身要回院中。
手腕倏地被擒住,荀晉雲咬牙道:「嫣兒,也是你的骨肉!」
這話,似是一個信號。
荀嫣快步朝我走來,每一步皆是大家閨秀的細碎端莊,裙擺搖曳,不露鞋尖。
她抱住我的腰,將滾燙的臉頰貼在我懷中,軟聲哽咽:
「母親,嫣兒難受……」
12
荀嫣與荀卿終究留了下來。
我始終無法對生命與孩童視而不見。
荀嫣躺在床上,整個人蜷在披風裡,身體發膚,哪怕一丁點也沒有沾到粗布麻被。
這個姿勢,其實並不舒服,但她願意,我隨她意。
診完脈,我告訴荀晉雲,荀嫣是水土不服。
「你們應當早些回京……」
「皇命在身,」荀晉雲低聲道,「太學子弟,還未選拔。」
我輕輕「哦」了一聲,說:
「那便早日選拔,也好早日回京。」
荀晉雲攥緊了手指,倏地看向我:「你說早日選拔,是為你養子圖謀,你說早日回京,是在趕我們走,是也不是?」
我點了一下頭:「是。」
荀晉雲似氣急:「你眼中當中沒有我——我們的孩子?」
「不是我們的,」我心平氣和道,「是你的。」
荀嫣,荀卿,生父荀晉雲,教養荀老夫人,與洛窈無關。
洛窈不要了。
荀晉雲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有些蒼白,薄唇不住地翕動喃喃:
「你我隻是和離,隻是……隻是和離……
「你依舊是他們的母親,他們依舊是你我的孩子。」
不等我再說出拒絕的話,荀晉雲連退三步,轉身離去。
我看向他匆匆的背影,那是永遠不會出現在荀晉雲身上的,失魂落魄。
13
原來,同一個詞,也是有程度高低的。
荀晉雲的失魂落魄,步履間輕重不穩,而我的失魂落魄,是整個人狼狽不堪。
哪一次呢?
是婚後不久,我聽荀晉雲對摯友說:
「娶洛窈,非我所願,我本意貴女,聯姻權傾,父親以她閨譽要挾,我原不在意,但我若不娶她,便失了君子風範,恐為人詬病,利益相關,不得不允。」
還是我懷上身孕時,荀晉雲那句:
「朝中風雲莫測,長子嫡孫不該在此時出生,落胎吧。」
抑或者,是我堆起的四個雪人,被他推倒踩平,漠聲訓斥:
「府內莊嚴,你該自持,不容這般玩鬧。」
更或者,是我被請家法後,他冷沉注視:
「自貶身份,行徑荒唐,如何配做荀氏當家主母?」
太多太多的事。
失魂落魄?我那時如行屍走肉,哪有魂魄。
14
荀晉雲走後,我熬了一鍋蓮藕筒骨湯。
讓羽涅看顧雙生子,拎起藥箱去了南村。
生產還算順利,疼了兩個時辰,流了半盆血,撕裂了三指,將孩子生了下來。
這是我接生過的婦人中,較為輕松的一個了。
回到小院,我聽見屋內有爭執聲。
率先傳出的,是荀卿憤怒的聲音:
「你以為我們想來?若非父親施壓,誰願意自降身份,來這腌臜之地!」
荀嫣也怒道:「憑你也配趕我們?你不過一個鄉下泥腿子,骯髒的……」
荀卿接著說:「下等人,草民!她硬釣著我父親,逼得我自京中退學來這個鬼地方!都怪她!」
荀嫣抽噎起來:「我想祖母……我想回家……」
我低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以往隻遠遠瞧著他們,都覺得幸福雀躍,如今變得尤為安靜,就好像沉沉睡去,或者死亡了一般。
我發出些動靜,屋內霎時安靜下來。
推開門時,三個孩子坐在木桌後,一人面前一碗蓮藕湯。
許是察覺那些話被我聽見了,雙生子的臉色都很怪異。
「娘親。」羽涅站起身,接下沉重藥箱。
我淨了手,回來時,桌上多了碗蓮藕湯。
等我坐下後,碗中又多了一塊筒骨,羽涅從我碗裡夾走一塊蓮藕。
我笑了笑:「趙家小娘子生了個女兒。」
羽涅點頭:「上幾旬我與趙哥哥一同搭車進城,他便預感是女兒,說要提前買些花布,給囡囡縫新衣。」
「那布他也給了我許多,說作答謝,明日我讓劉婆婆也給你縫件新衣。」我說。
「娘親……可以不嗎?」羽涅嘆氣。
我與羽涅之間,說的盡是尋常話語,但這話卻不知哪一句,觸動到了雙生子。
砰的一聲。
荀卿拍桌而起,定定看我:「我知道你聽見你了。」
不等我說話,荀卿梗著脖子道,「你聽見了我也不怕!
「你與父親原就不相配。
「因你出身低微,害我們沒有母族可依。
「將來姐姐出嫁,我入仕,都將受你連累,矮人一等!」
我摁住羽涅要暴起的手,平靜地望向雙生子,輕聲問:
「倘若沒有我,又哪裡來的你們?」
荀卿與荀嫣一同怔住。
15
晚些時候,荀晉雲來接雙生子。
未來得及說上一句話,有人匆匆跑來。
「洛娘子!南村的芸嫂,適才不慎摔了一跤,滿地都是血!」
我剛要轉頭喊人,羽涅已一手藥箱,一手燈籠地跑過來。
「天快黑了,我送娘親去。」
荀晉雲攔在我們面前,朝羽涅伸出手:「藥箱給我。」
羽涅戒備地看他。
荀晉雲望向我,黑眸如淵:「我有馬車,速度更快。」
我毫不遲疑,拿過藥箱和燈籠,朝著荀晉雲的馬車走去。
馬車裡,我迅速翻看芸嫂的脈案。
眼前忽地明亮。
荀晉雲將一顆夜明珠擺在我手邊。
對他的舉動,我視若無睹,全副心思皆在脈案上。
「渴嗎?」荀晉雲忽地問,「有茶水,是你喜歡的荷葉清露。」
「不渴。」我並未抬頭,隻淡聲回絕。
過了一會兒,荀晉雲又問:「餓嗎?有點心,也是你喜歡的蓮蓉酥。」
「不餓。」我仍舊盯著紙頁。
又過了一會兒,荀晉雲開口:「熱……」
「能不能安靜些!」
我倏地蹙眉,抬頭看清楚是荀晉雲後,沉默一瞬,「人命當前,煩請勿擾。」
16
芸嫂這一胎懷得不易。
妊娠反應比尋常婦人大,渾身水腫,喘氣艱難,到了七個月時,一度失明。
好不容易熬到了九個月,隻待瓜熟蒂落,沒想到會旁生枝節。
芸嫂似乎有所感應,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我的腕骨:
「救孩子,求你……我死便死了,孩子,絕不能有事!」
我面無表情地拂開她的手,淡聲道:
「我救不了孩子,能救孩子的隻有你,你活著,孩子才能生下來,你死了,一屍兩命。」
芸嫂咬緊牙關,痛苦地用了全力。
17
手已洗過三遍,但衣裳仍不免染了些血汙,身上也難免沾上血腥之氣。
走出芸嫂家時,荀晉雲提著燈籠,站在馬車前等我。
月明星稀,蓮香浮動。
我也這樣等過他,一盞燈,一個人,等他與我同回院中。
國公府很大,從我與他居住的西院,走到老國公與老夫人所在的東院,需得小半個時辰。
他每日下朝後,都要去東院與老國公議事。
我擔心他風吹,雨淋,雪冷,冰滑,便備著披風,雨傘,棉靴,燈籠來接他。
起初,我還能進東院偏房裡等他。
後來他不讓我進院,我便站在門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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