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芙的坐姿未變,面色也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她的手指在牌面上停頓了足足十秒,最終挪向了那枚她一直沒動過的骰子。
骰子從三十公分高的地方墜落。
雀芙凝視著她,那份凝視帶著釋千一直無法明確解讀的復雜情緒,帶著想將她的身影刻入虹膜的執拗,也帶著壓抑著發瘋的孤注一擲。
骰子落在絨布上傳來悶響,由重及輕。
“嗒、噠噠……”
最終那枚骰子停下了跳向釋千的步伐,兩三聲呼吸停滯的聲音傳來。
因為那骰子顯示的點數,赫然為1。
這完全在釋千的意料之外,就連她也沒想到雀芙的運氣能差到這種底部。然而雀芙卻並沒有做出任何發瘋或懊惱的舉動,甚至連表情都和擲下骰子前毫無區別。
她看著釋千,那明媚亮眼的金發一點點地開始褪色、變短。
雀芙在切換人格!
逐漸加重的異常能力波動提醒著釋千。
她將手中的方塊2丟出,垂下手臂的同時,一枚手術刀片也順著她的胳膊滑入掌心。
然而下一秒,釋千的流暢的動作卻不由得滯住。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布滿了可怖疤痕的臉,那並不來源於刀具、也不來源於兇獸,更像是人類手指造成的抓痕。臉上的疤痕毫無規律、有新有舊,但每一條都切切實實地貫穿了整張臉,愈合之前的傷口至少深可見骨。
釋千並非因為這張已面目全非的面孔滯住,而是因為她透過層層疤痕,隱約見到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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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
——假如沒有這些疤痕,那麼雀芙應該和在現實裡的她長得一模一樣。
在釋千的目光下,那布滿疤痕的臉扯出一個笑容:“A女士,你說得對,很對,我的存在本就是命運之神對我的偏袒。”
刀片劃入釋千的指縫間,又消失不見。
“但我不要這份偏袒。”雀芙摸向自己的面部,一點點、一點點地感受著其上的凹凸,她其中一隻眼睛已經灰敗、似乎是瞎了,而另一隻眼則漆黑如吞噬一切光芒的黑洞。
她說:“我要你死,我要我自己獨一無二。”
第153章 輸與贏
眼前這張臉的確可以稱得上為恐怖,如果不是釋千慣常以五官比例以及骨骼狀態認人,她恐怕也認不出來這張臉。
再加上她一隻灰敗一隻漆黑的眼,被死死盯著時,難免會有一種被野獸窺伺的驚懼感。
但對方雖然嘴上說著“我要你死”這樣的話,釋千卻並沒有從她身上感到切實的殺意。這說明起碼在現在的語境下,雀芙其實並沒想殺了她。因此這僅僅是一句宣告,而並不代表著宣戰。
而釋千之前疑惑的點,也順著解開了些許。
根據奚航、巫舟這兩個人來看,這個“人造人”的行為在四百年後並未停息,並且仍然使用著之前的那六套基因為母版。不過應該是在“成功品”研制成功後,轉作其它目的,並且極大可能回歸了最初從胚胎開始培育的“精品”路線。
所以應光才會有較為完整的童年記憶。
至於“目的”……釋千略微回憶,死海當時託釋初傳喚說:巫舟和“全能體人造人”不同,他們這批人造人的研究方向是“意識集合體”,也就是在意識層面的基因編輯。
而這種意識編輯又分為了兩個方向:一個方向是將人類的意識和‘異常能力相關的異種意識’結合,而另一個方向則是將人類意識與‘世界盡頭的意識’進行結合,其中巫舟是唯一幸存者。
釋千懷疑這就是奚航和巫舟這兩批人造人的區別。
但現在,來自後劇變時代的第三種人造人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和現實裡的她具有相同原始長相的雀芙。
那麼這位“雀芙”代表的會是什麼研究方向呢?
“我要我自己獨一無二。”
這句話很是耐人尋味,再結合她一直以來那種莫名難言的情緒,那雀芙的方向,很可能就是她的“替代品”?
從出生起便以“替代品”的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那麼對“正品”產生窺伺欲、怨恨感的確十分正常,直至上升到“我要超越她”、“我要取代她”的痛苦程度,甚至極端到無法容忍自己的樣貌。
不過這些也僅僅隻是猜測,釋千並不能在現在通過詢問來獲得答案。
面對雀芙突然的變臉,烏泊和奚航的氣息都亂了一瞬,而反應最大的則是雀芙身邊的那個正裝男人,他的眼睛睜得極大,直直盯著全然換了一個人的雀芙,向後退了兩步:“你……你是……”
“砰。”
一枚子彈從他的心口穿過,他捂著胸口踉跄了兩步,撞在牆上,隨後停止了呼吸。
射出這枚子彈的是雀芙,但她卻並沒有改變自己的視線方向,而是依舊死死盯著釋千。與此同時,那把輕巧奪走了一條生命的槍口又對向釋千,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
而釋千隻是伸手點了點牌桌:“58比0,你還要繼續嗎?”
手滑向自己的骰子:“接下來我依舊會擲骰子,你也不是完全沒有贏的希望。”
雀芙長久的沉默,
“A女士。”她終於開口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你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麼吧?你對此……”
“我不在意。”
雀芙的話沒說完便被釋千打斷了,她的話頓時被噎在喉嚨處,
說不出、咽不下。這四個字好像徹底擊垮了雀芙,她足足愣了五秒,繼而不受控般笑出聲,她的情緒在這一瞬間仿佛被肢解、被踐踏。
“你根本不知道——”持槍的手開始顫抖,緊緊扣在扳機上的食指隨時有可能失控。
“我當然不知道。”釋千隨性地擺弄著桌上的骰子,又將一句反問丟給了雀芙,“所以,你為什麼要在意我?”
骰子被她擺弄到點數6,定定壓在指尖下:“或者說……你為什麼要在意那個活在你假想中的我?”
她的手指一點點地向下用力,又驟然松開。
“生來就是替代品”,這是研究中心或者某個實驗室對她下的定義,是別人目光的投射,並不是以自己為本位的事實。但假如雀芙自己都這麼認為,這句話就將真正成為事實刻在她成長的血脈之中。
就算釋千真的死了,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雀芙也擺脫不了“替代品”的定義。因為她獲得“自己”的過程本就一直以“編號4000”為錨點,失去了自己對自身的判斷。
“所以,58比0,你還要繼續嗎?”像是無聊一樣,釋千開始將自己面前的明牌開始排序,又輕飄飄補充了一句,“你知道我想聽到什麼回答的。當然,你也可以不在意我的想法,我很尊重別人的。”
然而桌面上的牌已經排好了順序,雀芙卻仍然未給她答案。
釋千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都喜歡盯著人不說話啊,所以……”語氣有些親昵的質感,她往前略微欠了欠身子,連語速都慢慢變緩慢,“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她開了個玩笑。
雀芙的槍口仍舊直直對著她。
“如果是這樣的話……”
越過漆黑的槍口,釋千看向那雙情緒紛雜的眼睛,手腕一翻,那枚四面骰子再次出現在她的掌心:“要試試看當我的[愛人]嗎?”
一直不斷上漲的人格身份完整度又向上跳了一節。
雀芙的食指扣在扳機上,隻需要思維有一瞬間的偏移,她就可以將子彈射入釋千的眉心。
但最終,她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槍,將槍壓在綠到發光的桌布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呼吸也逐漸平復下來:“剛才那一局,是我輸了。”
釋千似是頗為遺憾地搖搖頭,將四面骰收起,倚靠著靠背。
“嗯,看樣子你也沒有那麼想贏啊……”
雀芙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枚徽章狀的東西,丟向烏泊:“你,去取四千萬的籌碼來。學會閉嘴,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希望你可以清楚。”
烏泊看著手中徽章有些猶豫,他先是看了一眼釋千,並沒有得到任何回復,於是打了一聲招呼後迅速離開。動作有些匆忙,像是怕耽誤時間。
在烏泊離開後,雀芙的目光又落在了奚航身上。
沒等她開口,釋千先偏頭看向奚航:“你先出去。”
在奚航推門離開後,釋千又在桌下用手機又發給奚航一條信息:“想辦法混進二層東區,確認白羽裁決來的有哪些人,具體在幹什麼。不用回。”
收起手機,房間裡隻剩下釋千和雀芙二人。
在靜謐的氛圍中,雀芙打破死寂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就是你。”
隻有三個字。
她重復,語氣篤定:“就是你。”
“是不是對你來說有那麼重要嗎?”釋千反問。
雀芙拿著槍,繞過桌子走到釋千身邊,在她面前站定,並沒有回答釋千的話,而是又說:“那個三無也是你。我在這裡等的是三無,但你出現了,所以就是你。”
她怎麼知道“三無”會出現在這裡?
假如出現在這裡的白羽裁決理事長是D,“三無”的確有可能前來刺殺。但其實對釋千來說,她並不清楚這一點。她來這裡的目的隻是想要拿到一個總監的臨時人格卡牌,以便接近理事長D而已。
但這隻是一種可能性,雀芙又如何可以篤定“三無”一定會來?
“你根本沒有預料到我會出現在這裡吧?但我確信你會出現在這裡。或早、或晚,你一定會出現。”雀芙的情緒完全平復下來,她退膛,又將彈夾取出,輕點著剩餘的子彈。
釋千靠在椅背上,近距離端詳著那張可怖的臉。
“我來這裡,是因為盛世夢庭是日升市內現金流量最大的賭場。”她說,“從這一點上來看,我的確或早或晚都會出現在這裡。”
“你可能是因為理事長D,可能是因為應觀辭,可能是因為巫舟背後的勢力,或者其它我沒考慮到的因素。但你唯獨不可能因為這裡是賭場。”雀芙將彈夾塞回,直視釋千,嘗試透過她眼前的黑紗看到她的眼睛,“我確信就是你,這不是試探。我甚至不需要使用任何異常技能。”
雀芙和她用的同一套制造母版,釋千絲毫不懷疑她的能力,但當她嘴裡說出“應觀辭”這三個字時,釋千倒真有些感到意外。
“很意外嗎?”雀芙用平靜的語氣說著,又將手槍上膛,“對你來說,你或許是才接到我的信息,但對我來說,從登陸遊戲的第一秒起,我就一直在等待著你。我要找到你,我要親眼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人,才會讓那些瘋子瘋了一般想要復刻。然後在發現復刻的行為毫無意義後……”
她伸出手,這一次,槍口僅僅隻距離釋千的眉心七八公分。
“把我當養料喂給你。”
她失笑:“所以你說我怎麼能夠不在意你呢?”
釋千沒有躲開幾乎要抵在她眉心上的槍口,反而伸手掀開遮住她眼睛的黑紗。在兩個人對視的瞬間,釋千察覺到雀芙有一瞬間的愣神。
“所以,你看到我了。現在的你又在想什麼呢?”釋千沒有繼續否認,而是向她拋出了一個問題。
雀芙:“……”
她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我一直走在你前面。”她說,“4000,我一直走在你前面。”
釋千略一側頭,用肢體行為提出了她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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