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覺得她給出的答案很適合他呢。
“我問的是他,但我想的是我自己。”應觀辭輕舒一口氣,“我在想先前您對我說允許我愛您,是不是和您對他說‘你喜歡現在的自己就夠了’‘你隻是在做自己’一樣,不是因為特殊,而是因為不需要在意。”
釋千腦子轉了個彎才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
她發現應觀辭這個人真不太能糊弄,他雖然不怎麼說話,但腦子是實打實在運作的。
“我把他和我認識的奚航當成了兩個人。”她重復了一遍,但後半句話卻發生了改變,“這句話更重要的一點是,我認可剛才那個人,是以一個獨立的人存在的。我對他說的話,是對他這個人所說,和‘奚航’無關。”
她看向應觀辭,說道:“如果我想,我認為我的確有能力將他恢復到我認識的那個奚航。但是,倘若我認為他是一個獨立存在的人,我對他做出人格分解的行為,對他這個獨立的個體來說,我和那群研究員的做法又有什麼不同?在分解出來的奚航視角下,雖然不是自願的,但也覺得挺好。這樣看來,奚航和這個人的角色對調了。”
應觀辭並沒有立刻回復,往前走了幾步,他才問:“那這件事情……是無解的?”
“有解。”釋千說,“我隻是不想去伸手去把這件事強行變成我想要的情況,但我會想給他們一個機會。”
“機會?”
“一個兩個奚航對峙的機會,讓他們自己做選擇,到底誰殺了誰、到底誰是身體的主人。”釋千的聲音很平和,“如果我認識的那個奚航不去爭取這個機會,那現在這個奚航對我來說也沒什麼不好。
“不過我也沒有那麼無私,假如哪一方對我有很明顯的益處,或者有很明顯的害處,我不會給出選擇的機會,涉及我自己的話,選擇權就在我手上。”
“就像你。”釋千驀地話鋒一轉。
她故意惡趣味地一頓,沒說出後半句話,而是直接看向應觀辭。
“……我?”
果然,本來半垂著眼,似乎在思考的應觀辭驀地抬起眼,回神看向她,似乎隱隱有些緊張。
釋千帶著些戲謔意味地說:“你不是挺擅長代入嗎?你猜猜我要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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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觀辭的思維似乎是滯澀了,他的腦子運作不下去了,隻能說出一句:“猜不出來。”
釋千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她沒繼續吊著,而是直接說道:“你也有選擇的機會。我允許你愛我,與此同時我也允許你恨我。因為不論是愛還是恨,對我的生活都沒有影響,所以我不會強迫你選任何一方。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隨時改變自己的想法,就像你自己說的,為自己而活,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這算是安慰的答案嗎?還是讓你覺得不如不問?”
應觀辭沒說話,但並沒有露出任何沮喪的神色,隻是在思考。
釋千也沒催,畢竟這種話題沒什麼好催的,她也本來沒有期待獲得什麼答案。
在她的重心重新放回墳墓身上,發現他的步伐開始發生變化,疑似已經接近降明總部時,才聽到應觀辭終於淡淡舒出一口氣。
“我的感覺沒有錯,哪怕我不願意接受,但它確實就是事實。”他說,“不過我明白了,我明白問題在哪了。”
釋千微一偏頭示意在聽。
“因為我的愛……”他頓了頓,再次輕笑出聲,“還不夠重要。”
釋千一頓:“嗯?”
她那段話的重點在於“選擇”,他怎麼歸納到“重要”上了?
“因為不夠重要,所以不足夠讓您去主動做出選擇。”應觀辭語氣坦然,“所以就算不是我,哪怕隻是一個路過的路人,對您說出愛時,您也會做出‘我允許你愛我’這樣的答復。”
“……”
釋千確實無法反駁這一點,但是——
“因為價值衡量而被選擇的愛嗎?這似乎在那些表達‘愛’的作品裡從不值得被贊頌。”它們總是貶義的、醜惡的、以荒誕諷刺收場的。
雖然她認為愛本自私,但人類總要將這份自私包裝為無私。比如說,就算是在道德評價標準裡被認定為失德的愛,也總要以浪漫為包裝、以反叛為火種,燃燒得轟轟烈烈,以掩蓋那些不堪的負面評價。
應觀辭也是人,她沒覺得他能擺脫這猶如思想鋼印的束縛。
但他說:“我不需要贊頌。”
“倘若我尚存傳統意義上的理性,那我永遠不會出現在您面前,隻需等待生命終結。但既然我做出了這個選擇,我想要的怎麼可能隻是一句‘允許’。”
他站定,看向她:“我想要您選擇我的愛。”
——“我隻需要能被選擇。”
第252章 注視
釋千思維微微一頓,隱約理解了應觀辭的意思。
應觀辭的存在感一直很弱,不和他主動搭話他就保持安靜,好像從不會覺得沉默很尷尬進而主動搭話,這導致釋千都習慣這個自動跟隨的NPC了。
她和“奚航”聊完後,應觀辭更是表情如常、有問必答,頗有點事不關己的樣子,她還以為他完全不在意呢。
他沒有任何疑問,
釋千自然也不會專門去解釋。
沒想到其實好像在意得不得了……
但是他在意的點,似乎又和她下意識理解的有所不同。她還以為他更“好奇”的會是她和“奚航”之間的關系,畢竟雖然此奚航非彼奚航,但到底是說出了“喜歡”之類的話,從傳統意義上來講,應該可以被稱之“情敵”。
現在看來,“奚航”更像是應觀辭思考的一個跳板。
如今思考的結果雖然在釋千的視角看來,有些不合常規,把本該隱藏在浪漫表象下的東西赤裸裸地挖出,但終歸是他自己的選擇。
“好。”她說。
隻說了一個字,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口時她就覺得有點不對了:這個可以無差別派放的“好”,正巧和應觀辭舉的那個“我允許你愛我”的例子相呼應。
果然,應觀辭聽到後先是意義不明了地笑了一聲,然後繃著的那口氣輕輕舒出,有一種情理之中但又難免悵然的感覺。
釋千話鋒一轉:“但事實上,我可能並不需要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如果你以此為目標的話,我認為會很難,也不一定能你期待的結果。”
然而應觀辭的回復卻是:“可您曾經注視過我。”
“嗯?”
緊接著,他又補全了解釋:“您對杜鵑會感興趣、有需要的時候,注視過我。”
釋千:“……”
應觀辭說的話的確都沒錯,但她總覺得有點過於不符合常規邏輯。
大概感覺就是那份寫著“過程略”、讓她無法理解的第二種答案開始書寫過程,但使用的公式對她來說卻是從未見過的。她要想理解這個過程,還得先去了解這些新公式。
可是對於釋千來說,“了解”一個“新公式”不僅僅是知道該如何使用、在什麼場景中使用,她總是習慣地想去探尋這條公式的誕生。這是未知的神秘。
她看著眼前的應觀辭,他正如他提出的那個詞一樣——“注視”,他正“注視”著她,似乎並不覺得自己說出了一句同慣常邏輯相背離的話。
體驗。
釋千似是毫無關聯地想到了這個詞。
那個身為[世界之主]的自己,可以宏觀地、事無巨細地俯瞰整個世界,祂能看到世界的起始與終焉、能看到過去與未來密切纏繞的因果線、能看到每個生命的有限可能性的未來。
祂能看到“一切”,但卻是概念上的“一切”。
而正是因為祂能看到“一切”,所以世界對祂而言才是一成不變而平庸的。所以祂才想要終結世界的終焉,讓它以祂未知的方式永恆地運行下去。
或許無需“永恆”,隻要比祂看的速度要快就行。
就像是“Π”值一樣,盡管這隻是一個基於人類認知下的數字展開的概念,但釋千知道有不少人類對這個數字數值寄予極大的願景:他們寄希望於計算Π的盡頭來證明“神”的存在,證明世界是被某個至高無上的存在精心設計的。
進而可以推導出“萬物皆可算盡”,在這樣的條件下,隻要計算足夠精密,那麼一切均可預測。
也有人猜測,也許Π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算不盡”,而是在以超越人類現有計算能力的速度在持續增長著,假如人類擁有一臺能超越Π生長速度的計算儀器,就能追上那個數值。
這既解釋了為什麼人類算不盡Π,又證明了基於異能理論的、世界的可預測性。
釋千覺得身為“世界之主”的自己想要的世界,或許就是人類視角中的那個算不盡的“Π”值。
但擁有肉身的她並不以此為目標,就算她經由多方信息分析出了這一點,也完全沒有打算改變自己行動模式、以[世界之主]的預期進行活動。
她降落於這個世界,就是為了“體驗”。
身處世界之中,比起宏觀上的“一覽無餘”,她體驗到的是這個世界的“細節”。[世界之主]知道某個人會在某個地點某個確切的時間落下一滴或兩滴眼淚,但釋千能夠看到的卻是他為什麼會落淚,以及和這滴眼淚交纏而生的、復雜而隱秘的情緒。
在[世界之主]的眼睛裡,世界或許的確是一成不變的。就像看到一個圓,一個標準的圓,而看不到為了探索圓的盡頭而生出的微分理念、那些持續運算著的公式。
祂想看到這個“圓”的無限地擴大,可釋千卻向內看到了那個無盡變化的“Π”。
一個向外,而一個向內。
所謂“Π”,既是那永遠無法抵達的終焉,也是隱藏在人類意識深處、以一種未知方式存在的“情感”。組成了有趣的、神秘的、沒有定數的人類本我。
在這一刻,她清晰地體驗到了“體驗”這個詞。
哪怕是在《面目全非的愛》內,他的命運被《面目全非的愛》以拼圖的形式收錄,他的行為在世界線上有跡可循,可他在意識盡頭的思維卻好似無法算盡。
每當她覺得她已經完全了解他時,又會出現無理數的下一位。
出現的“下一位”,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數字而已,在紙張上寫下時顯現不出任何趣味性。但釋千卻“體驗”到了它,就像身處於《如墜深淵》中的妙婧,每一個看似無聊的數字在她眼中都是絢爛的煙火。
“是的。”
在她看向他卻沒有給出任何回應的短暫沉默中,應觀辭再次開口,與之前有些被自己內心某些東西壓制而迫不得已的開口不同,釋千將他的眼神一覽無餘,猶如風暴平息後過於寧靜的水面。
他說:“就像您現在這樣的注視。注視著名為‘應觀辭’的我,而不是沒有任何特殊性的眾生之一。”
“如果帶來的是災難呢?”
看著這不斷向內生長的無理數,釋千問道。
“災難……”應觀辭的聲音很輕,聽起來毫無分量,“或許隻是看起來像災難而已,又或許隻是注定需要付出的某種代價。”
旋即,他笑著說,輕松的氛圍在他周身蕩開:“所以如果我葬身於這場‘災難’,那也是我的選擇。畢竟面對災難不選擇逃避、而是走入其中的人,生命本就歸屬於那場災難。”
應觀辭微微抬了抬手,但懸停兩秒後,還是垂了下去。
釋千沒有移開目光,她問:“所以你打算怎麼做呢?你知道的東西,我不通過你也可以知道;你能幫我解決的問題,我都能自己解決。甚至……你現在好像已經脫離極星了。”
“是的,面對您,我似乎一無所有了。”應觀辭坦然說,“在研究中心裡同您見面時,我無意識間想用極星作為‘籌碼’,就像曾經的杜鵑會一樣。但很可惜,這並不是一條生路。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不是很懂。”
頓了頓,輕松的笑容染上了些自嘲的意味:“完全不懂。處理這種事對我而言很陌生。”
釋千不由笑出聲:“那你是要我幫你想辦法嗎?”
墳墓即將走出她粗略感知的範圍,她繼續向前走去。
“我本來應該想明白後直接做的。”應觀辭跟了上來,“但就是因為很陌生,所以……我很迷茫。最開始,您說允許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覺得自己得到了什麼,直到後面遇到奚航,我才意識到我其實什麼都沒得到。”
她說出那句“那你愛我吧”的心境和“你隻是在做自己”的心境完全相同,而那個“奚航”甚至和她認識的奚航算不上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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