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當即便向安長卿告了聲罪,就要先走一步回官署去擬寫公文,叫人張榜出去公告。
隻是他剛推開雅間門,就聽外頭傳來一陣吵鬧聲,原本在談論治國之策的舉子們不知道何時吵了起來。依稀夾雜著什麼“雁王”“狐媚”“網顧人倫”的字眼。
太常寺少卿往雅間裡瞥了一眼,小心掩上門,往那吵鬧處走近些,方才聽明白這些舉子又在吵吵什麼。
原來是幾個雁州的舉子與並州的舉子吵了起來。因為當今聖上為王時封地在雁州,在任期間又將雁州治理的十分好,因此這些雁州舉子都以此為傲。與其他舉子談論時也多有提及。隻是提到皇帝就避不開雁王,尤其是安長卿在雁州那些日子,千裡送糧草、與將士守城抗擊北狄、後來又制出灌溉筒車、制定種種利民之策……不管是雁州將士還是普通百姓,都對他十分擁戴。
隻是這次幾個雁州舉子說起皇帝與雁王早年在雁州種種作為時,卻有兩個並州來的舉子不服氣地嘲諷了一句“不過以色侍人狐媚惑主罷了”。
這一下可算是捅了馬蜂窩,這酒樓大堂裡,哪桌說句話其他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更何況那舉子說的雁州之事,本就有不少人好奇正豎著耳朵聽呢。
這兩個並州舉子的話一說完,當即就有邺京周邊郡縣的舉子不服氣,氣憤地起身指責他們為“白眼狼”。那率先說起的幾個雁州舉子也都氣憤不已,說話也更粗俗些,先是列數皇帝與雁王仁政,最後毫不客氣地罵他們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
新帝登基已有半年,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人對他不立後不納後宮獨寵雁王之舉頗有微詞,但自雁王參政,又做了不少於民有利之事後,“狐媚惑主”的說法便漸漸銷聲匿跡了。這半年時間裡,就是瞎子都看得出來皇帝重情,是當真愛重雁王。而雁王更是沒有留一點把柄給御史抓,所作所為皆無可指摘,就是朝堂上的官員們對他也漸漸信服。對於他們之間的事已經少有人置喙,反倒是民間話本戲折子傳頌的越來越多。
眼下忽然又聽到這“狐媚惑主”的說法,眾人可不就得炸鍋了。
不隻是那起頭的幾個雁州舉子,就連不少邺京百姓也跟著指責起來。兩個並州舉子沒想到一句話引出這麼多人指責,也又是氣憤又是羞惱:“若不是狐媚惑人,你們怎麼都護著他?一個男人不清不楚地出入後宮,可不是以色侍人?再說這話也不是我們說出來的,並州百姓都這麼說,你們若是不服,倒是去並州尋人辯去,眼下不過就是仗著人多勢眾欺負我們二人罷了!”
他二人說完,又有另一個並州舉子忍不住出聲辯駁道:“他們說得也不算錯,而且你們所說的什麼免賦稅建善堂……咱們可沒見過,反倒是上頭又新加了不少名目,說是陛下要為雁王建行宮別苑呢。”
酒樓大堂吵得不可開交,太常寺少卿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眉頭緊皺就要轉身去尋安長卿。隻是還沒等他去尋人,就聽一道清冽嗓音從背後傳來:“並州加收賦稅,要為雁王建行宮別苑?此事可當真?”
鬧哄哄的大堂靜了一靜,眾人下意識朝著出聲源頭看去,隻見一個高挑俊秀的年輕人緩步從雅間出來,雖隻穿了一身並不名貴的月白長袍,周身亦無多餘贅飾,但那氣度光華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大堂裡也有人認出了安長卿,但見他眉目冷凝,竟沒敢出聲。
安長卿本是聽見外面吵鬧不休,以為出了事來一探究竟,卻不想正聽到了那舉子的話。他走到剛才說話的那名並州舉子的面前,又重復了一遍:“你們方才所說,可是真話?若是虛言妄語,恐會影響你們前途。”
那並州舉子為他氣勢所攝,一時呆愣地沒出聲。倒是被他出言相幫的舉子道:“他說得沒錯,我們那兒徵稅的官兵也是這麼說的,說是陛下為美色所迷,要加徵賦稅修建行宮……”舉子說到這裡紅了眼眶:“我家中貧寒,父母親為我攢下的盤纏全被強徵了去,如今這趕考的銀兩,還是全村籌借的。若是不信,你們盡可去尋其他並州舉子求證!”
安長卿眉頭微蹙,難怪這些並州舉子怨氣這麼大。他緩和了神色,向他解釋道:“陛下登基之始,便下令免除三年田稅,從未加徵過賦稅。加徵賦稅修建行宮實屬無稽之談,我會將此事上奏陛下,著人去並州核實查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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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舉子大概沒想到他三兩句話就要上報陛下,頓時便有些害怕了,遲疑道:“敢問閣下是何人?”
安長卿眉眼間不見怒色,溫和道:“鄙姓安,名長卿,正是你們方才所談論的雁王。”
周圍頓時好一陣竊竊私語,有不少舉子還從未見過雁王真容,此時恨不得現場畫幅肖像,日後好拿出來給旁人吹噓。隻有那幾個並州舉子一瞬間白了臉,顫抖著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他們的話可謂大逆不道,便是雁王發怒要發落了他們也是足夠的。
隻是沒等他們認錯求饒,就聽安長卿又道:“後日便是會考,太常寺卿惜才,特奏請將邺京內外善堂騰出部分來給諸位學子落腳。此事今日便會著人加緊去辦。會試在即,諸位當靜心備考,莫要為雜事起了爭端,誤了自身學業。”
說完又看向那三名呆若木雞的舉子,溫聲道:“並州之事朝廷會查證,若當真有此事,朝廷會還你們一個公道。你們當下隻管安心備考便是。”
話罷,朝大堂眾人拱了拱手,便隨太常寺少卿一同離開。
他走之後,勉強壓住的議論聲轟然炸.開,許多第一次見到雁王真容的舉子都十分震驚:“想不到雁王竟是如此風華氣度……那些坊間話本竟未寫出雁王二成風採!”
眾人七口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著,又有貧寒舉子說起善堂收容之事,皆是滿臉喜色。三個並州舉子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慶幸,沒想到雁王竟然半點沒有追究的意思。
他們瞧了瞧熱鬧的眾人,試探著打探一番,才知道其他州郡竟然都沒有徵稅,加徵賦稅的竟然隻有並州!原本還看不慣他們的舉子聽他們說了並州之事後都不由同情起幾人來,反而與他們同仇敵愾一起痛罵並州官員。
而並州舉子的一番話,也很快傳到了蕭止戈耳中。
並州毗鄰西蜣,乃是偏遠之地。並州守將寧遠將軍師荀又是大柱國師樂正之子,蕭止戈登基不過半年,本還未打算這麼快就對他們下手,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囂張,敢假借修建行宮之名徵收賦稅,搜刮民脂民膏。更加讓他不可容忍的是,他們竟然敢這麼明目張膽地抹黑安長卿。顯然是沒把他放在眼裡。
“我先派人去並州暗中查訪,若是查明屬實,立斬不赦。”蕭止戈面沉如水:“另再命蔡骢帶人將師府圍起來,事情查明之前,不允他們往外傳遞任何消息。”
為了安撫人心,安長卿今日不得不出面。此舉有利有弊。弊端便是眼下並州之事已經瞞不住了,若是師樂正得到消息,怕是正在想辦法往並州傳消息。
此時便是看誰動作更快,蕭止戈殺伐決斷,又正在氣頭上,口諭一道道傳出去,下午師府就被重重圍了起來。
猝不及防成了瓮中鱉的師樂正氣了個倒仰,消息沒傳出去不說,後頭兩日他一連往外遞了幾封折子,卻都被攔了回來。素來與他交好的褚安良見狀,聯絡了三兩個武將,一同在朝會上聲淚俱下地指責蕭止戈為了幾句謠言便寒了老臣的心。
然而蕭止戈若是這麼哭一哭鬧一鬧就能被威脅,那他就不是蕭止戈了。等著他們鬧騰哭訴完,蕭止戈也不管他們起不起身,便將他們晾在了一邊,繼續與其他朝臣議事。之後照常散朝,甚至都沒有叫人去扶一把。
百官從帝王神情之間瞧出了端倪,原本亦覺得有些寒心的武將們原本還想為師樂正說幾句話,但轉而想到蕭止戈不同尋常的態度,以及外頭的風言風語,頓時便偃旗息鼓了。
也有些人生怕此次會波及自身,拐彎抹角地去打探夏侯商與申屠孛的態度。隻可惜這兩人更是滑不留手,如今榮養在家,每日含飴弄孫,時不時再去軍營裡轉一圈,日子過的舒坦極了,仿佛根本不知道朝堂上的風波。
如此又過了十日,便到了三月初五。並州傳來加急快報。蕭止戈看完後大發雷霆,當即派了忠勇將軍齊巍隨大理寺少卿前去並州捉拿罪犯師荀,而師府的重重守衛並未撤除,先前還想為師荀說話的官員俱都噤若寒蟬,沒人再敢貿然作聲。
師荀此次實在太過猖狂,他仗著在並州經營多年,上下皆為他的心腹,在並州簡直快成了土皇帝。並州偏遠貧瘠,不如南地多豪商富紳,他過慣了奢靡日子,年年都有下面官員孝敬供奉。下頭的官員出了血,自然要想辦法掙回來,便開始巧立名目加徵賦稅。偏偏去歲新帝登基之後免除三年田稅,並州官員被斷了財路少了供奉。師荀心中不滿,便另立名目加收賦稅。隻是他受父親影響,對蕭止戈多有怨言,便忍不住趁機叫人散播建行宮的消息,敗壞蕭止戈與安長卿的名聲。
隻是他大概萬萬想不到,自己最後竟會敗在幾個舉子的一場爭論之上。
齊巍帶兵隨大理寺少卿去拿人時,師荀一開始還不肯降,隻是當齊巍拿出師樂正的印信,告訴他師府整個被圍,上下皆在陛下掌控之中時,他方才認了命,放棄抵抗被押送回京。
整個三月間,朝陽上風雲湧動,武將們更是風聲鶴唳。從師荀被問罪,又牽連出一系列地方官員貪汙腐敗之事,蕭止戈震怒,命大理寺徹查到底,自此拉開了整頓地方軍務的序幕。
而師荀以及並州一幹官員被問斬,大柱國師樂正受牽連被革職查辦,師府被查抄。至此,六大柱國隻存其四。
第120章 第 120 章
天子一怒, 伏屍百萬。
由師荀牽扯出來的地方貪墨案,不僅僅是直接相關的師府難逃其咎,與師樂正來往密切的官員亦難逃盤查問責, 尤其是曾經出面給師樂正求情的褚安良與兩三名武將, 更是戰戰兢兢地寫了自罪書自陳其罪,拼命與師樂正撇開關系。
隻是皇帝的怒意並未就此消散,朝堂之上風聲鶴唳,每日都能聽聞又有哪位大人或將軍被請進了大理寺, 有的進去了還能出來。有的進去了,卻是再沒有音訊,等再傳出消息時, 已然定罪伏誅。
早在拔除趙氏之時, 眾人就見識過一回皇帝的鐵血手段,尤其此次皇帝明顯是衝著整頓地方軍務所去, 矛頭都對準了武將功勳們,朝堂上文臣們戰戰兢兢地捏一把汗,卻是誰也沒有膽子站出來進諫。
有些心裡不太敞亮的武將功勳們更是嚇得告病在家, 每日惶惶不安, 生怕這頭頂上懸著的刀斧哪一日就落到了自己腦袋上。而與之相對的,卻是大柱國薛豈因纏綿病榻、請辭大柱國之位的折子被駁了回去。皇帝感念薛柱國之功,不僅保留其大柱國之位, 準其在京榮養, 之後還派了宮中御醫前去薛府診脈,又賞賜了名貴藥材若幹。
薛豈亦感聖上寬厚,硬是撐著病體上朝, 再三叩謝君王恩澤。之後回了薛府便稱病不出,大門緊閉。同夏柱國與申屠柱國一般, 不問朝政,隻一心養老。
師樂正與另三位自請告老柱國的結局兩相對比,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
焦坐府中的褚安良氣得摔了一套名貴茶具:“他這是在逼我就範!”
如今四大柱國,唯有他還兵權在握。褚家這些年子弟青黃不接,全靠他一人撐著,因此底氣也不比另外五家足。這些年來他小心翼翼地籌謀,生怕一著不慎落得滿盤皆輸。當初師樂正一力勸說他暗中出兵襄助廢太子成事,為了穩妥起見他都沒有派人前去。卻沒想到他沒折在謀逆一案上,臨了卻還是要被迫上交兵權。
但凡有點腦子的,如今都能看出來,皇帝至今還未叫大理寺結案,分明是要逼他主動上表請罪辭官!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隨廢太子反了!”褚安良當了一輩子牆頭草,也伏低做小憋屈了一輩子,如今又被皇帝這麼架在火上烤,終於憋不住積年怨氣。
“柱國消氣,小心隔牆有耳。”心腹一驚,警惕地打開門看了看外頭,沒瞧見人影方才放下心,又謹慎地檢查了一遍門窗,方才壓低聲音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咱們獨木難支,若是強撐著不肯低頭,怕是……”後面的話他沒說完,怕是大理寺的邢獄正等著他們呢。
這些年褚安良與師樂正交往甚密,師樂正父子在大理寺邢獄中關了半個多月,誰知道都吐出了什麼。若是褚安良強撐著不肯低頭,怕是皇帝隨便拿出一份證據,便能叫他們也去邢獄走上一遭。
心腹想到這裡不由有些膽寒,這些年他為褚安良做了不少事情,便是想抽身也難。若是褚安良出了事,他怕是也落不著好。因此他越發小心地勸道:“忍一時之氣,方能成大事。”
褚安良心裡恨極,咬牙切齒半晌,卻終究認了命,閉眼道:“你說得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
三月二十,大柱國褚安良摘官帽除官服,隻著素白中衣上朝請罪。自陳其礙於與師樂正之間多年老友情誼,明知對方行差踏錯卻替他遮掩。這些日子自己在府中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深覺愧對陛下之信任,亦不配這一身官服,故而願請罪辭官,以償罪愆。
褚安良年紀一大把,神情憔悴地跪在崇政殿痛哭出聲,隻求蕭止戈準他辭官償罪。
朝堂上無人敢為他說話,但不少武將物傷其類,神情隱隱動容。蕭止戈坐在龍座上,將眾人前後變化盡收眼底,便知曉這次隻能到這裡了,否則便是過猶不及,怕是要激起武將怨氣。
站在前列的安長卿與他視線對上,再瞧瞧涕泗橫流的褚安良,已然明白了形勢。他上前兩步,親自將褚安良扶起來,溫聲勸慰道:“陛下乃聖明君主,賞罰分明。柱國識人不明雖有小錯,卻無大罪,何至於如此自責?”
安長卿遞了臺階,蕭止戈便順勢而下,頷首沉聲道:“雁王所言正是,師樂正之罪行尚未連坐親族,褚柱國不過是好友,實在不必如此。如今四位大柱國,夏柱國與申屠柱國告老榮養,薛柱國又纏綿病榻。唯有褚柱國尚還能為國效力,辭官之話萬不可再說,”
他這明安撫暗威脅的一番話,堵得褚安良差點沒說出話來。捂著胸口喘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戰戰兢兢地又跪下道:“不是老臣不願為國效力,實在是老臣年事已高,這些日子因師樂正之事又焦心勞神,已然不中用了。隻求陛下憐憫老臣,準臣告老回家養病。”
兩人在群臣面前一個挽留,一個堅辭,最後蕭止戈無奈地嘆息一聲:“罷了,褚柱國去意已定,朕也不好再強留。”
話罷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準了他辭官之請,隻是他嘴上挽留的好聽,做的卻是明褒暗貶之事。到最後連個大柱國的榮封都未留下,隻十分溫和地命韓彰將人扶去側殿休息,再請御醫前來把脈,莫叫褚大人受了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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