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真好。
蕭伯伯似乎被我氣得舊疾犯了,太太在花廳急得高聲呼喊,快叫大夫,下人們忙亂不止。
我想去看看蕭伯伯,但我知道,不能回頭。
剛踏出院子門檻,忽然有人從背後叫住我。
「海蓉!」
我站在原地沒動。
不多時,蕭衍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
他絲毫不見病態,神情輕松愉悅,像是壓在頭頂的石頭忽然除去了般。
「我,我……」
蕭衍激動的手微微顫抖,最後,他憋出三個字:「多謝你。」
我嗤笑了聲。
蕭衍見我不說話,他顯然有些尷尬,忽地抱拳,向我行了個大禮。
「海姑娘,之前的事多有冒犯,還請你原諒。」
我嗯ẗûₔ了聲,將眼淚生生憋回去,高昂起下巴:「都過去了,反正剛才我也打回來了。」
蕭衍嘿然一笑,摸了下側臉。
他拄著拐杖起身,難得對我有了冷淡和憤恨之外的表情,眼角泛紅,哽噎著說:「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姑娘,是我配不上你。還有……多謝你成全我和輕煙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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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揮了揮手,噙著笑離開。
過去我做了個綺麗無比的夢,等醒來的剎那才發現,原來雲與泥的距離那麼遠。
蕭衍,對你的喜歡到此為止。
原諒我說不出祝福的話,從此橋歸橋,路歸路,願不再見。
8
待我走到後角門的時候,忽地發現前頭有個身影很熟悉,原來是棠元。
他似乎有些痛苦,臉色發白,微微佝偻著身子,時不時地發出呻吟聲。
攙扶他的,是後廚的跑腿下人--棍子。
「怎麼了?」我疾步走過去問。
棠元見是我,笑得謙卑溫和,沒事人似的站直了身子,他今年才十六,還沒有徹底長開,比我還矮兩指。
「姑娘怎麼來這兒了?」棠元笑著問。
我見他額邊冒著冷汗,身子微微發顫,顯然是在強撐著,忙問:「你究竟怎麼了?是身子不舒服麼?」
誰知棠元還未說話,一旁的棍子倒先撇撇嘴:「姑娘還說呢,為著給您出氣,昨兒下午棠元摔了表姑娘送來的點心匣子。不曉得被哪個機靈鬼瞧見了,偷偷去三爺跟前吹耳朵風……」
棠元急得趕緊擺手:「別,別說。」
棍子嘴快:「三爺惱了,叫後廚做了糕點,喝命棠元全吃掉!我的天爺,二十碟葷的素的,外加兩海碗老鴨湯,差點沒撐死他。」
我愧疚得要命,鼻頭發酸,眼淚滾落了下來,低下頭:「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棠元瞪了眼棍子,慌得額頭上的汗更多了:「不不不,是三爺見我太瘦了,可憐我,賞我吃點東西,跟姑娘沒關系的。」
說著,棠元左右看看,疑惑地問:「姑娘怎麼一個人出來了?怎沒丫頭侍奉您?這些懶貨,又欠收拾了!」
「不用人跟著伺候,我從此後,就不在蕭府了。」
「啊?」棠元和棍子同時震驚。
我淡淡一笑,將方才退婚的事告訴了他倆。
9
棠元驚得眼睛瞪大,小心翼翼地問:「那姑娘,您接下來打算去哪兒?」
我垂眸:「回老家吧。」
棠元:「可是您祖母病逝,老家沒人了,您的戶籍文書早遷到了京城,沒有路引,您哪兒都去不了。」
我輕咬下唇:「反正,我不會在這裡待了。」
說罷這話,我低頭繞過這倆小子,徑直往外走。
誰知棠元跟了上來。
我瞪向他:「怎麼,你是要勸我留下麼?」
棠元笑道:「姑娘既做了決定,估計不會回頭了。隻是您一個年輕嬌客,孤身在外總是不安全,且老爺醒後,定要找您說話的。這樣吧,奴這就套車,先送您住外頭的客店裡,您也再靜靜想一想,以後一個人該怎麼過活。」
我心裡一暖:「可是你不舒服,算了吧。」
棠元聳聳肩,一臉的輕松:「沒事啦,正好陪您出去,多走動走動,還能消消食哩。」
臘月初九,我離開了住了兩年半的蕭府。
放過蕭衍,也放我過自己。
我蜷縮著坐在馬車裡,棠元走在外頭,拉著車,走向那未知的遠方。
「棠元,你是哪裡人?」
「我是揚州人,祖上也是豪商大賈哩,隻是家道中落,又逢著戰亂,這才賣身到國公府為奴。」
我昏昏欲睡:「揚州人呀,怪不得唇紅齒白,生的那麼好看。」
街上吵嚷,我打了個盹兒,好像聽到棠元說:
「奴不好看,姑娘才好看哩。」
……
10
我暫住進了城南的小客店。
傍晚的時候,蕭伯伯和太太一起來接我。
我的態度堅決,斷不會回去。
太太其實心裡很高興,故作惋惜地嘆了口氣,摟著我,抹眼淚說:「蓉兒是個懂事溫婉的好孩子,是咱們衍哥兒沒這個福。」
這麼久了,這是太太第一次誇我。
末了,太太拿出二十五兩銀子,強塞給我,甚至還要收我為幹女兒。
蕭伯伯忽然開口了,他定定地望著我,沉聲問:「蓉兒,你真想好了麼?不後悔?」
我搖了搖頭:「不後悔。」
我看見蕭伯伯深深嘆了口氣,低頭沉默不語,眼中含著復雜之色,眉頭緊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半晌後,蕭伯伯苦笑,喃喃說了句我聽不明白的話:「難道是注定的?哎,怕是躲不過了。」
我不解地問:「伯伯,什麼躲不過了。」
「沒什麼。」
蕭伯伯坐直了身子,頗有些嚴肅:「既然你已經決定了,伯伯也不勉強了。隻是有些話,要事先告訴你。」
「第一,你離開國公府後,就與我蕭家半點關系都沒有了,如你所願,老死不相往來。外人若是問起,你也這麼說。」
聽見這話,我有些訝異,過去蕭伯伯待我有如親女,看來這回我是真的傷了他老人家的心。
「對不起,蕭伯伯。」我低頭道歉。
蕭伯伯打開帶來的錦盒,推給我,道:「這裡頭是一些錢,還有城南的一處小宅院以及三間商鋪的房契,拿著。」
「不不不。」我連連擺手:「小女蒙您和太太照顧,實在不敢再要。」
「不是白給你。」
蕭伯伯目光深邃:「你既要出來獨自過活,那就讓本公瞧瞧你本事。這些東西倒也沒那麼值錢,總值約莫四百五十兩。不論你是租賃還是做什麼其他生意,三年,三年你若是能賺到五十兩,全都送你。若是賺不來,那伯伯可就要悉數收回了,屆時不管你是流浪街頭還是賣身為奴,伯伯可都不管。」
我心一動。
蕭伯伯是激勵我自立自強,等我有能力賺到五十兩的時候,那麼我不論到了任何境地,都能靠自己爬起來。
「好!」
我重重點頭答應了。
三年後,我不會要這些產業,全都會還給蕭家。
11
當晚,我就搬進了新家。
小宅院並不大,勝在雅致精巧,一進一出,六間房子,內院還有個錦鯉池。
棠元和棍子傍晚無事的時候過來,幫我從裡到外打掃了遍家裡。
他們很是羨慕我,能自立門戶,手裡頭還有這樣豐厚的家產,問我之後打算怎麼辦。
我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小宅院屋子多,我一個人住浪費了,我想找個合適的人賃出去,這樣既有個伴,也能保障我自己的安全。
至於那三家商鋪,都在最熱鬧的街面上,我打算租出去兩間,給自己留一間。
我想嘗試著做生意,至於做什麼還沒想好。
進出忙亂了一個月,我發現自己有個很大的弊端。
識字不多,不會看賬。
這是個很大的問題,我萌生出個想法,請個女先生來教我念書。
說來好笑得緊。
過去那兩年,太太嫌我上不了臺面,親自給我教寫字。
我真是一個頭兩個大,看見書,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寧願跟廚娘學做菜煲湯呢,覺得把蕭衍伺候好了,比什麼都強。
太太教了幾日,罵我是榆木腦袋不開竅,還說她外甥女柳輕煙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才女,寫的詩連翰林院的學士都誇。
那時我沒聽出太太話裡的惋惜,不明白她為何要把我和一個大家閨秀相比。
原來,太太早都知道她兒子和柳輕煙的情了。
現在,我主動想念書學字,學得越多,懂得就越多,路也會更開闊。
數日後,棠元給我帶來個消息:表姑娘和三爺的婚事定下來了,就最近成親。
這麼快?
我有些訝異。
棠元烤著火,意味深長地望向我,有些不太好意思開口:「表姑娘有身孕了,三個月。」
我一愣。
三個月,算算時間,懷上的時間差不多在表姑娘生辰宴前後。
懂了。
我嗤笑了聲,看著高貴優雅的公子小姐,一肚子的男盜女娼。
在ṱũ₊他們成婚那日,柳輕煙派人送了我一壇醋。
我內心毫無波瀾,反手高價賣掉,這可是國子監祭酒家的柳小姐親自釀的醋,香的哩。
因我之前的身份,買主深信不疑。
我用賺來的錢給自己添了兩件家具,外加一個大肘子。
12
兩間商鋪很快就租出去了,約定時間為三年。
剩下那間鋪子,我也在著手購買廚具和桌椅,打算開店。
棠元和棍子沒爹娘,闲來無事總來我這裡玩,幫我打下手,時常給我帶來蕭府的消息。
表姑娘嫁進來後,和三爺自然恩愛非常。
但近來國公爺似乎上了折子,請封長子為世子。
當年太太不生養,長子是記在太太名下的,養了七八年,論起來也是嫡出了。
這事掀起軒然大波,太太自然是不同意。
可蕭伯伯冷冷回應:「當時本公就說了,你兒子不娶海蓉,世子之位就沒他的份兒,丈夫一言,駟馬難追。且論德論能力,老大最突出,他跟著本公南徵北戰,立下赫赫戰功。至於你兒子,被你當成金玉般寵,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隻知道貪圖享樂,廢物一個,他有何資格繼承老夫家業。」
太太被說的啞口無言,一氣之下病了。
到手的世子夫人就這麼丟了,柳輕煙可咽不下這口氣。
她和大房二房搶著當家,為了陷害大房夫婦,她故意做出被人陷害的樣子,在吃了大嫂送來的糕點後,忽然小產。
這事很快被蕭伯伯查出來了,蕭伯伯十分不悅,已經動了讓兒子休了柳輕煙的心思。
但太太死活不肯,蕭衍維護心上人,梗著脖子說就是大嫂害他妻兒,直言父親偏心,甚至要搬出去另立門戶。
其實真相如何,蕭衍心裡明鏡似的。
他失了世子之位,又失去了孩子,表妹嫁進來後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他身邊略平頭正臉的丫頭,全都趕走,且給他立了規矩,酉時就得回家,否則就默認他尋花問柳去了。
蕭衍悶悶不樂,多喝了兩杯,和送茶的小丫頭發生了關系。
他想扶那個溫婉可人的丫頭當姨娘,誰知次日,那丫頭忽然失足,掉進井裡淹死了。
蕭衍看見泡脹屍首,嚇得發了幾天燒,自此不願在碰柳輕煙。
蕭衍,這就是你要的妻子麼?
13
我的小食肆開張了,手Ṭṻₗ頭銀錢有限,僱不了太多的人。
幸而我在國公府兩年,學了一手做菜的功夫,現在就缺一個合適的賬房和跑堂。
正在此時,棍子急匆匆來找我,這小子紅著眼,坐下喝了口涼水就罵人:
「真是沒天理了!三奶奶整治完三爺身邊的女孩兒,又開始整治男的了!」
我心一咯噔,頓時想到了棠元,忙問:「她打棠元了麼?」
我急得不行:「去年底,棠元為著我的事,摔了她送來的糕點,她是不是記仇了!」
棍子啐了口:「還真讓您料著了。這心黑的女人,要把棠元發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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