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上午 9:00。
我忽然腦中一片清明,甚至從未如此靈光過:「從昨天到現在,我什麼東西都沒吃。
「你不是我媽嗎?你怎麼不問問我冷不冷,餓不餓?!
「你對我一點也不好,你虐待我!」
眾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隔壁漲紅了臉的女人。
此際,我忽然想起了某個人。
和對方分別的那一刻,他被人按在灰土裡,在混亂中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記得好好吃飯。」
12
因為導演承諾我媽開通捐款,她連夜叫上了老家其他親戚一起上節目。
照她自己說,還包括我那已經定了親的丈夫。
以不讓我見顧禹書為威脅,節目組讓我背下了一串臺詞,並準備在數次彩排之後,直接現場進行直播。
兩天後,幾名親戚陸續抵達電視臺。
我媽見到其中一個婦女,連忙拉住她:「哎,你咋沒把小根帶來?」
「他忙著耍遊戲,不願意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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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有失落,轉頭看到不遠處一個中年男人,神情又活泛起來:「哎,小周!周家的!」
孰料對方看到她,氣不打一處來。
「退錢!」
「退啥錢?」
我媽一臉嗔怪,連忙將我往對方身邊推:「你瞧,我這不是把玟玟給你找來了?」
「屁!」那人粗魯地罵了聲:「當初看在大學生才給你那麼多錢,可她已經瘋掉了!一個瘋女人哪裡值六十六萬?」
我媽急忙道:「沒事的,這毛病不遺傳小孩的!」
然而,無論她怎麼說,對方就是咬死了要退錢。
見事不逮,我媽隻好猶猶豫豫地求情:
「這樣,也不要六十六萬了,你就給三十六萬,中不中?!」
聞言,那名叫小周的男人似有意動,忽然伸手扯住我,我剛想掙脫,抬頭看到那人一嘴的大黃牙,差點沒憋過氣去!
他不斷掐揉我胳膊,點了點頭:「也不是不行。」
我媽一聽,這才松口氣:「是嘛,莊上哪裡有比我女兒更好看水靈的?
「想想我把她培養上大學,學費都不止三十萬!可不是便宜你了!」
然而,她這一開口,旁邊的親戚們紛紛嘲笑。
「袁小女,你可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當時你不讓崔娣上學,她一有空就跑去給學校下跪,最後還是扶貧辦給籌的錢!」
「是啊!打量我們不知情,擱這說笑話呢!」
在眾人惡意滿滿的嘲笑聲裡,我媽漲紅了臉。
見我直愣愣地盯著她,她忽然扇了我一巴掌:「我就說不該讓她上學,學的個賤人皮子樣!還不如拿那些錢給小根蓋房子!」
「白眼狼!盡貼錢的貨!」
她的暴行沒有持續很久。
因為節目組很快就做好了準備工作,他們將人員分配好,接著將我扶到一個碩大的屏幕後面,囑咐我坐在椅子上乖乖等著。
「除了你媽媽,現場還會來一個特殊嘉賓。」
導演賣了個關子:「待會你見到他,說不定會高興到哭起來呢!」
我點點頭,心下卻不以為然。
畢竟我再怎麼想念顧禹書,也不至於到哭出來,那多丟臉。
節目開始了,前臺音樂驟起,主持人拿著話筒,開始動情演說。
而我坐在屏風後面,無聊地咬著自己指尖的死皮。
很快,隻聽外面一陣陣掌聲鼓噪如雷鳴,兩名禮儀小姐忽然走來,督促我立即Ṭų³站起來。
主持人在一旁煽情:「現在讓我們歡迎崔玟,與最愛她的親人再次團聚在一起!」
緊閉的屏幕忽然從中間打開了。
下一刻,一張黧黑而憨厚的面孔出現在我面前。
看到那張臉的瞬間,我顱裡忽然傳來一陣裂痛!
見勢不對,兩個禮儀小姐立即要拉我下去,不過短短的幾秒,我已經開始瘋狂地抓臉,並從喉嚨裡迸出長長的尖叫聲!
13
節目直播現場,我大喊大叫,甚至當場昏厥。
這之後,我被現場的工作人員緊急送往附近的醫院,因為尚未結案,趕來的警員申請了醫學介入,對我的身體進行了全面的檢查。
昏暗的走廊裡,醫生正在遞交監測報告:「我們已經給患者照過了 CT,監測顯示大腦前額葉附近有較為深入的擊打傷。
「另外,患者身上還有多處陳舊傷痕,粗略估計跨度在幾年,十幾年以上,且大多數集中在胸乳、大腿上。
「因此,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患者曾遭受過長期暴力,甚至性虐。」
幾名警員接過報告,神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醫生最後又強調了一句:「此患者還有一個特殊情況,需要你們考量。」
此刻的我並不清楚,在我昏迷的短暫時間裡,案情的進展已然變得更加離奇混亂。
甚至,被緊急逮捕的人換成了我爹媽。
14
再次醒來,我面前是一片雪白。
朦朧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個男人模糊的剪影,他站在床頭,似乎正把一大束毛茸茸的什麼東西插在花瓶裡。
無邊恐懼漫上心頭,我幾乎是立即尖叫起來!
那個人連忙捂住我嘴,在我耳邊輕聲道:「別叫。
「我知道你的秘密。」
「什……」
「你是一棵蘑菇,對不對?」
「……」
這句話似乎有什麼強大的魔力,很快讓我漸漸平靜了下來,甚至抬起蒙眬的淚眼,仔細觀察對方的輪廓。
「……顧禹書?」
「是我。」
「嗚!」
我當即委屈地哭了,將頭使勁插到對方胸口:「你怎麼把我丟給別人了?你怎麼這樣!你怎麼能?」
對我語無倫次的指責,顧禹書的回復是心酸的苦笑:「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是我沒有照顧好你,都怪我。」
我本來有著滿肚子的怨氣,卻在捕捉到對方臉上深深的後怕時,全數變成了忐忑。
「顧禹書,你在怕什麼?」
「沒有。」
「可你的眼神看起來很恐懼。」
男人伸出兩根微涼的長指,揩去我橫流的眼淚:「恐懼是人人都有的。隻不過有的恐懼是因為恨……有的恐懼卻是因為愛。
「因為愛一個人,我隻能生活在這樣的恐懼裡。」
他說著,聲音漸漸沉寂。
我甚至懷疑他哭了,但仔細看,那雙眼睛還是那樣,平靜而安寧。
顧禹書,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15
獨處的時光並沒有很久。
很快就有醫生進來,叫走了顧禹書,兩人在走廊上輕聲聊了許久。
再進來的時候,對方臉色泛紅,甚至有些激動地望著我,欲言又止,我正好奇他想說什麼,門外恰好有人來送餐。
顧禹書抬腕看了眼手表。
「十二點了。」
於是,他停下了嘴邊的話,立即去餐車上給我拿飯菜。
不知為何,往常厭惡吃飯的我,身體深處忽然湧上了一股奇怪的感覺,甚至光聞著氣味都開始流口水。
「快快快,我要吃!」
顧禹書嘴上勸我不要ṭũₒ急,手下已快速將魚湯和飯攪拌在一起。
這之後,我舀起湯飯就是一大口,連嚼帶吞地咽了下去,他在我旁邊小心地問:「好吃嗎?」
「好吃,就是好腥……嘔!」
可我實在是太餓了,就連魚湯的腥味也無法阻止我吃飯,甚至一邊吃一邊幹嘔,簡直辣眼睛。
顧禹書看得難受,連忙去隔壁借了點橘子,幫我壓一壓胃口。
等喉頭那一陣反胃過去後,我捧著吃得滾圓的肚皮靠在床上:「顧禹書,我是不是生病了?」
對方沉默良久。
「有沒有可能,你是懷孕了?」
「哈!」
聞言,我差點笑岔氣:「要我說多少次啊!人和蘑菇怎麼可能有孩子?」
顧禹書連連嘆氣,這之後,他委託來查房的護士給他帶幾個驗孕棒。
半個小時後,我對著齊刷刷兩條強陽蒙逼了。
「不是,這科學嗎?」
「當然科學啦。」
顧禹書湊到我耳邊,輕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
「其實,我也是一棵蘑菇。」
16
我絕不會懷疑顧禹書。
因為當我還孤零零地躺在一簇簇蘑菇中間時,是他將我從漆黑的地洞裡摘走的。
這之後細心撫慰,溫柔照顧……
直到我漸漸能行走,漸漸能獨立照顧自己。
珍愛是他給我最奢侈的營養。
也就是在他身邊,我才能像一個人一樣,富有尊嚴體面地活著。
17
待我的情緒身體各方面都穩定後,我們再次被公安局傳喚。
這次的審訊現場,還坐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子,頭發绾成發髻,看起來非常知性。
警察在一旁解釋:「因為崔玟是限制行為能力人,因此我們特別請來了心理學顧問,雲鷺博士,作為此次的案情背書。」
我瞟了眼顧禹書。
不知為何,他好像認識那女人似的,兩人竟互相點了點頭。
這之後,在頭頂雪亮的白熾燈下,警員們將我們倆分離在不同的隔間,開始了漫長的問訊。
「崔玟,你父母指控顧某對你進行了人身與精神控制,是否屬實?」
我搖搖頭:「聽不懂。」
不遠處,那白大褂女人和藹道:「換句話說,在你們一起生活的時間裡,他可有打你,關你?」
聞言,我頭搖得更歡了。
「沒有,他從來不打我,連關門都是輕輕的!」
一旁的警員聞言,紛紛開始記錄。
女人又道:「沒有打你,那有沒有語言,或者情緒上的暴力?他會不會對你很兇,或者威脅你?」
聞言,我頓了一會:「有……有吧。」
以為找到了突破,警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仔細說說?」
「每次我不好好吃飯,他就會好幾天不理我。」
我仔細回憶著兩人相處的細節,頗為害羞:「但隻要我把他做的飯都吃完,他就一點都不氣了,還會過來抱我,親我~~~~」
之前還一臉興奮的警員們:「……」
見案件進展再次停滯,幾人均露出疲乏之色,雲鷺忽然建議傳喚嫌疑人,再次觀察我的反應。
「可她腦子……」
說話的警員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雲鷺不以為然:「她是瘋子,又不ţû⁺是傻子。」
「這很明顯是創傷後 PTSD,伴隨一定精神分裂與谵妄,但即便如此,她本能的反應也是掩蓋不住的,甚至比正常人更敏感、,更準確。」
討論過後,幾名警員隨即傳喚相關嫌疑人。
先進來的是我媽。
經過幾天問訊,她神情憔悴,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神經質,警員連喊了她兩聲,才喊來了她的回神。
「袁小女,經過局裡監測化驗,在案發現場食物和水源監測裡,並未發現任何麻醉或安眠藥物。
「據附近的鄰居說,他也並未關押受害人,崔玟時常被人看到在樓下轉悠。
「也就是說,你們指控顧某所謂的控制並不存在。」
那警員說了幾句,見我媽神遊天外,略微提高了聲音:「但醫學介入之後,我們發現數年前,她額前葉部位有一定擊打傷……」
孰料,我媽一聽到這就炸了:「什麼擊打傷!
「莊上瘋女人多了!誰知道這精神病是虐待還是遺傳來的?!」
聞言,不遠處的雲鷺立即發現了疑點。
「我們並沒有提到虐待。」
我媽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麼,一名警員忽然抬手,示意她不要說話。
「傳喚崔旺。」
18
這之後,一個面容黧黑、笑容憨厚的男人被人帶進了審訊室。
同一時間,我便驚叫著躲去了桌下。
雲鷺連忙來拉我,卻發現短短的工夫,我已經將自己臉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見狀,她連忙對警員示意:「我先把受害人帶出去。」
「你們繼續。」
眾人看到我狂躁驚恐的樣子,看向崔旺的神情頓時變得凝重。
雲鷺捂住我的眼睛,將我帶去隔壁休息,一牆之隔,審訊還在繼續。
「崔旺,四十未婚。」
「十年前,你經人介紹,和帶著一個半大女兒的袁小女以結婚的名義同居,兩人另外育有一子,是不是?」
崔旺連連點頭,討好的笑容深得如同田地裡縱橫的溝壑。
然而對面的警員卻不為所動:「你對崔玟的精神分裂症是否知情?」
許久,崔旺開口了。
「俺不知道啊。」
「據顧某證詞,他說是你們一家子曾經長期囚禁虐待崔玟,導致她精神出現異常,有沒有這件事?」
崔旺一口否認:「哪有!就是遺傳病!
「俺們那風水不好!莊上瘋女人多了,就是個傳代的遺傳病,不稀奇!」
見他矢口否認,幾名警員又從其他角度發起了審訊。
一牆之隔,雲鷺見安撫不好我,隻得叫人喊來了顧禹書。
見我涕淚滿臉地蜷縮在他懷中,雲醫生頗有感慨:「三年前你找我看診,我並不知道她的病背後有這麼多隱情。」
對方微微垂眼:「那時我找您看診,您說過盡量不要刺激她。」
「沒有試著懲罰真兇?」
「試過,但證據不足。」
顧禹書拿襯衫一角給我擦著眼下的淚漬,淡淡解釋:「那個村莊非常閉塞……當時我拿著她的照片一家家地問,光是找到玟玟,就花了我一個多月的時間。
「那裡人人沾親帶故,家家打斷骨頭連著筋,是不可能出來做證的。」
雲鷺搖頭:「那就這麼放棄了?」
「想要的太多,總是容易折福的。」
他說著,用手梳著我凌亂的長發,一雙眼透出淡淡的倦怠。
「況且,她也受不了更多的刺激了。」
19
因為案情復雜,時間跨度太長,又存在取證難,追訴難的多重困境,該案隻得暫時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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