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到的時候,就見太子呆坐在地上。
他的兩頰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炭灰。
見我過來立刻雙手擋住了臉,像隻偷腥被抓的狸貓。
「別看孤,也不準笑。」
太子命令我的聲音好似一聲絕望的哀嚎。
我哄太子說:「不看殿下如何給殿下擦臉?」
太子也認為我說得有幾分道理,就順從著我把他抱到院子裡的藤椅上。
太子愛香,我往水裡倒了些薔薇露,將帕子浸了浸給太子擦臉。
這件事我在東宮的時候常做。
每次幫他擦臉,他都會主動閉眼,乖巧得出奇。
他吸了吸鼻子:「薔薇露?是哪個姑娘送給阿斂的?」
大抵是春日晴好,太子正在被我順毛。
他說出來的語調反而不如以前那般尖銳,有幾分愛侶之間拈酸吃醋的意味。
我隔著帕子偷偷地捏了捏太子的臉。
「一個北戎的女商人。」
太子念了好幾遍「北戎」,問我:「你去了北戎嗎?北戎的姑娘可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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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臣此生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京城。」
我放下了帕子:「擦好了,殿下。」
太子眉目帶笑,湊到我唇角吻了一下就跑開了。
我還在恍神,唇邊似乎還殘留著我為他擦上的薔薇花香。
太子端了一碗陽春面出來,面上還攤著一個有些焦黑的荷包蛋。
他拉了拉我的衣袖。
「好阿斂,孤錯了。孤心中唯有一個阿斂。」
太子雪白的臉上又蹭上了幾點灰,渾然未覺地遞給我一雙筷子。
他耳根有些紅:「快嘗嘗。拜過天地,我已是你的妻了。」
太子本性惡劣,我很難分清他是否在戲弄於我。
戲弄之後再踹開,是我初至東宮之時,太子的慣用伎倆。
那日與他歡好之後,我已把他當作此生唯一,但是他根本不需要我。
他日日去花樓買醉,我每夜去接他,他說:「阿斂,是孤養得最忠誠的狗。」
醉醺醺地要我幫他脫襪洗浴,將我綁縛起來逗弄我。
或是因著義父的恩情,我日益謙恭。
太子對我的態度漸漸軟化,才會到如今的模樣。
陽春面有點鹹,荷包蛋裡混著蛋殼,我還是吃完了。
我幫太子再擦了擦臉,做了一碗野山藥粥喂飽了他。
「殿下不需要為臣做這些。」
太子一時語塞,又躲著去生悶氣了。
我娶了妻的事漸漸在村裡傳開。
王麻子早拿著錢去京城揮霍了。
王姑娘之前被他關在屋裡,是以村裡的人都不知她的長相。
太子每日就穿著粗布麻裙,戴著一個面紗鬥笠,坐在田埂旁看我勞作。
我趕不走他。
他是男子,不好與他人說話。
村民都以為,他就是王姑娘,是我的啞新婦。
夏日日曬過盛,我讓太子不要來了。
不知道他從哪學會做雪泡豆兒水的,放在一個籃子裡,天天送到田埂旁。
隻有劉大牛知道他不是王姑娘。
但見他如此,覺得我有福氣,天天喊太子「嫂嫂」。
太子跟著點點頭,在給我盛湯的時候,故意湊到我耳邊柔柔地喊我一聲「夫君」。
他說:「夫君白日勞作太累,夜裡可來妾這裡松快松快。」
太子調戲著歡呢,田埂上溜過一條菜蟲,驚得他一下跳到我的懷裡。
他強裝鎮定:「孤是龍,隻是在讓著這條蟲罷了。」
我忍俊不禁,太子罵我「膽大包天」雲雲,我充耳不聞。
7
日子一天天地過。
某日我問起孩子的事。
太子愣了一下,與我說:「那是孤死去的皇叔過繼給孤的。」
我再遲鈍也能察覺到太子的些許真心,與他約好回京的時日。
那日北戎的商人恰好進了城。
我早早地起了,想去城鎮裡趕早市,換北戎的香料。
見天色還早,我整理了一下太子帶來的書冊。
書冊中突然掉下了一卷畫卷。
心中騰升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那幅畫卷畫的也許就是太子的舊情人。
我抑制住想打開的衝動,把它收了起來,匆匆地出了門。
一路心不在焉,直到被一個女商人拍了背。
她問:「客人你曾囑咐我,若我來了中原,還要與我換香料,還記得嗎?」
見她是與我換薔薇露的北戎女人,我應了聲「記得」。
她引著我進了家客棧的廂房。
一進房門便有一寒光閃來,帶著弑殺的冷意。
我跟著義父學過一些招式,堪能躲開。
來人笑道:「兄長多年不見,還學會了中原武學?」
他一身北戎打扮,身形高大,披發編辮,眉眼藏著戾氣,與我有五分相似。
令人神魂一振的是——他有一雙棕金色的眼睛,好似猛禽的雙眼。
客棧外連攤販的叫賣聲都消失了。
這是一場專門針對我的圍殺。
我緩慢地後退至門邊。
「我沒有閣下這樣的眼睛,別攀關系。」
那人慢條斯理地走近:「我是來告知兄長,別被中原的勞什子太子騙了。」
信他的胡編亂造,我更願意相信與我朝夕相處的太子。
他見我不出聲,嘆氣連連,從懷裡拿出一枚玉佩慢慢地摩挲。
「這上面的字跡兄長見過吧?我與這玉佩的主人曾耳鬢廝磨多月。」
他捏著玉佩的繩絡在我眼前晃了晃,上面刻的一個「祈」字,正是太子的字跡。
他笑得更歡了:「沒想到這謝祈找了兄長做我的替身,兄長多冤啊?」
「他如今對你厭煩至極,就讓我殺了你。」
那玉佩讓我神魂俱亂。
他看我失了警惕,當即用匕首刺向我的左胸。
我隻記得想找太子問個究竟,瘋了魔一般殺了許多襲來的黑衣人。
一路倉皇逃竄,直到被一雙手拉住了,才清醒過來。
「恩公,隨我來。」
王姑娘將我拉進了她的豬肉鋪。
她殺了一頭豬,掩蓋我身上的血腥氣。
「恩公怎會遭此大劫?」
我沒回她的話,從袖中拿出那卷畫軸,抖著手拆開了它。
隻需一眼,我就知道畫上是剛剛那個自稱赫連逸的家伙。
北戎王,赫連逸。
我將卷軸隨手扔了,登時吐了一口血。
近些日的恩愛時光難道皆是做戲?
王姑娘慌忙為我打來一盆水,卻聽到她尖叫一聲。
「恩公,你的眼睛……」
我的眼前一陣刺痛,好一會兒才能視物。
朝盆中看去,水中倒映出一雙與赫連逸如出一轍的眼睛。
難怪提起北戎,太子總有些奇怪。
地上的血中有一隻掙扎的蠱蟲,我輕而易舉地碾死了它。
8
我受了重傷,本不好待在王姑娘這兒的。
但她很聰明,翻過一些醫書。
在藥鋪買藥太過顯眼,她就斷斷續續地去山上採藥。
我被她藏在地下密室裡,這是她為了防被王麻子抓回去建的。
沒承想先用在我身上。
地下密室不見天日,察覺不到時間流逝,回憶就日漸清晰了起來。
太子一開始對我的戲弄和怨恨。
賜我名為「阿斂」。
要求我對他兇一些……
均是因為赫連逸嗎?
一想到赫連逸也見過太子那副餍足的痴態,我就快被妒恨衝昏了頭腦。
曾經的我何其天真,隻甘願做一隻被太子拴著繩子的犬,為其生為其死。
他若早殺了我,是我愚笨,也算活該。
但他不能將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蒙蔽於我,將我拋棄。
傷口漸漸地愈合,生出細細麻麻的痒意。
回憶的夢中隻有太子冷然的一雙眼。
他說:「蠻夷之人,茹毛飲血,哪會談情?」
這雙眼讓我夜夜夢魘。
我走出密室時,外面的世界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城牆上張貼了京城新下達的皇令。
太子欲迎娶丞相之女,帝大喜,特赦天下。
我隨手從攤販那買了個饕餮面具,將我那雙異族的眼睛遮住幾分。
回屋要與王姑娘辭別,就見王麻子掐著她的脖子。
他罵道:「你男人欠了他弟一屁股債,他弟在老子這問不到行蹤,折磨老子半死。」
「你還敢和他跑,不在村子待著,誰給老子養老送終?」
王姑娘掙扎著想去拿案板上的那柄殺豬刀,卻一直被死死壓制著。
王麻子此人豬狗不如,該死。
中原律法森嚴,我是北戎人,管不得我。
我抓起桌上的一根竹筷。
趁著王麻子獰笑之際,竹筷借著掌風,穿透了王麻子的喉嚨。
他瞪著我的方向,嘶聲道:「有鬼!」
就直直栽在了地上。
王姑娘被我的面具嚇退了幾步,認出是我後,上前想要拜我。
我阻止了她:「此地有我清理,你不需再擔驚受怕,天下之大,你自有萬千去處。」
而我的去處唯有東宮。
9
太子大婚,京城到處張燈結彩,一夜魚龍舞。
我混在戲團中進了東宮。
太子一身金絲婚服坐於掛滿紅綢的寢殿,握著一個白玉杯飲酒,好不風流。
皇帝年邁,太子已掌握了朝堂。
天下大勢皆在他手,怎會不暢快。
他的太子妃正端坐在床上,許是緊張,一動也不動。
我點燃了北戎的迷香,翻窗進去,正要將太子帶走,卻被他握住了手。
太子眉舒眼笑:「好兇悍的饕餮,連孤也敢吃?」
「這北戎迷香的解藥,還是你教給孤的……」
我當即點了太子的啞穴,太子始料未及地瞪大了眼。
我又捏起他的兩頰,塞了他一丸藥。
他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
太子聰明狡詐,我怎會不做兩手準備?
他一向花言巧語,慣會魅惑人心,還是不說話好一些。
我往日總心疼他的咳疾,但他每每咳得說不出話……
眸中含淚,總有別樣的風情。
就像他現在這樣,氣急敗壞,好似被我拉下了高臺。
我將他抱起來走向那張婚床。
坐在床上的太子妃隻是一團稻草,一碰就散。
太子這是在等誰?
被他騙了太多次,根本不願去想。
我將他扔在了床榻上,把我臉上的面具隨手拆了。
太子渾身一顫,他果然見過這雙眼睛。
他嗚嗚咽咽地要說話,理智告訴我應該去聽。
但我與他相處歲月頗多,他有千種機會告知於我。
我與他到此地步,是他自討苦吃。
曾經我對他百般憐惜,他要我僭越,要我貪食。
我皆千般隱忍,萬般克制。
現在無需顧忌太多了。
正如他所說,我是蠻夷之人,本性隻會掠奪和侵佔。
我縛住他指骨上的紅痣,喂了他許多喜果。
他踹我的腳綿軟無力,像一隻被捏住後頸的白狐。
我與他說。
我隻想要與他這個金枝玉葉的中原太子……
早生貴子。
10
夜雪初霽,旭日初升,太子仍在酣睡。
我又添了幾塊炭,他若受寒咳疾復發,便會久治難愈。
我解開太子的啞穴要離開,他魘住似的拉住了我的手。
我與他糾纏半天,就有一孩童「噔噔」地跑進了殿。
他戴著一個虎頭帽,臉頰紅撲撲的,踮著腳把太子身上的錦被往上拉了拉。
「爹爹睡覺總是踢被子。」
接著他抬起圓圓的臉頰看我,眼睛裡滿是好奇:「好高的太子妃。」
這是之前太子帶回來的那個孩子。
我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
他倒吸了一口氣:「你是爹爹畫的那個大英雄!」
什麼大英雄?
孩童天真的稚語當不得真。
況且我曾與他匆匆見過一面,也不見得他如此反應。
別把太子吵醒了。
我單手把他拎起來,將他放到寢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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